「不管怎麽樣,說比源氏和平氏還古老,也太誇張了吧。要稱做舊家,也舊過頭了。」


    「沒錯,古老過頭了。」


    布由口氣堅決地說。益田從她的語氣中聽到主張,朝她望去。但是宛如洋娃娃般的女子依然麵無表情。


    「長男繼承家業,次男、三男服侍長男,女兒學習禮儀,嫁到家長決定的門當戶對的人家去……」


    「哦……」


    「這就是佐伯家的規矩。」


    「這……這是武家的規矩啊。聽說是明治以後的風俗,不是那麽古老的。」


    益田在上次涉入的事件中學習到了。


    有許多以為是自古以來的規矩,起源其實在近世。一直認為是常識的概念,大部分可能隻是為政者便於掌握人民而捏造出來的。


    主婦是女主人之意,所謂夫,說穿了隻是人夫功夫的夫。長子繼承、父權製度、男尊女卑等社會上視為理所當然並且遵行的事,其實並不是那麽理所當然的。


    「……我是這麽聽說的。」


    「這樣啊。」布由說。「可是我聽說佐伯家從古早以前就一直是這種規矩了。」


    益田不甚明了地問了:


    「這樣嗎……?會不會其實府上的家係原本還是武家呢?」


    布由靜靜地偏著頭。


    「我不這麽認為。而且……這些規矩是有理由的,是為了內廳的……」


    「禁忌房間?」


    「是的。禁忌房間裏的東西,照顧它的方法……是一子相傳,隻有長男能夠學到。長男過世的話,就由次男、三男依序繼承……女子不算在裏麵。」


    「哦……」


    那個東西究竟是什麽?益田很難問出口。


    「妳受不了那種古老的陋習是嗎?」


    總覺得這話在哪裏聽過。


    益田在上次涉入的事件裏,看到了許多女性被古老的製度壓垮、扭曲,卻仍然不斷地掙紮。


    但是布由搖了搖頭。


    「我一直活在那種製度當中,所以老實說,完全無從感到不滿。就像魚不會去意識到水,不是嗎?直到從水中被撈起來,才知道水的存在。」


    「有道理!」寅吉少根筋地答腔。


    「可是那樣的話……」


    到底是為什麽?


    「我認為製度或規則,這類束縛人們的事物,對於無法忍受的人來說,或許是真的無法忍受,但也不是廢除了就能夠海闊天空。而對於能夠忍受的人來說,有或沒有都是一樣的。」


    「妳的意思是,對妳來說,不管有或沒有都無所謂?」


    「嗯。」布由落寞地,同時有些歉疚地說。「我想對於家庭、家世、傳統這類事物,有許多人在其中感覺到歷史的重量與包袱吧。來找我商量的人當中,也有許多人說想逃出那些製度、破壞那些製度。」


    ——諮詢者嗎?


    沒錯……這名女子就是華仙姑。聽到這些話,益田才真切地感覺到。眼前這名述說的女子,並非隻是個遭到惡漢追捕的不幸美女。


    華仙姑繼續說下去。


    「是啊……之前來找我商量的年輕女子這麽說了:我有個心上人,但是父母不允許我們結婚,為什麽我必須和父母決定的對象廝守一生?這是我的人生,我要自己決定……」


    「最近這種人突然變多了呢。」


    「聽說是呢。」華仙姑的口氣像個異邦人。「那個時候,我一如以往,心不在焉地說出不帶半點真心的神諭,但是我一邊說著不知道誰讓我說的話,一邊這麽想道:這名女子的心情……我半點都不了解。」


    「不了解?」


    「嗯。那名女子再三提到我喜歡、我要自己選擇、這是我的人生,我我我地說個不停。那麽自我到底是什麽?隻要照著我想的去做就是對的嗎?堅持自我,是身為高等人種的條件嗎?」


    「呃,怎麽說,這是為了過自立的人生……呃,或者說是為了守護個人的尊嚴……」


    「我沒有自我。如果說具備自我才叫高等。那麽我就是一個低等的人。」


    華仙姑嗓音清亮地說道。


    益田困惑了。非常……困惑。


    「呃。那該叫高等嗎……呃,這不是高等低等的問題……」


    不,就是高等低等的問題。每個人都毫不猶豫地說,自立的人比無法自立的人更了不起,不是嗎?


    「所以說,呃,那是現代的自我確立……或者說身為一個現代人……」


    「過去的人比現在的人更差勁嗎?」


    「不……」


    「製度雖然一直在改變,但是我認為人從遠古以來就一直沒有變過。我這樣的想法是錯的嗎?」


    「不……這……」


    完全無法反駁。因為再怎麽說。益田就是對那種墨守成規、死板的論調感到疑問,才辭掉刑警工作的。


    華仙姑垂下頭來。角度一變,表情看起來也跟著變了。


    「我沒辦法斷定我就是哪種人、怎樣是我的人生。我認為我無法不給任何人添麻煩、不依靠任何人地活下去。因為我這個自我,是被父母養育、被社會守護,一直活到現在的結果,所以構成我這個自我的要素,大部分都是別人賦予的,不是嗎?那麽自我就像是一麵反映世界的鏡子——我深深地這麽感覺。」


    「鏡子?」


    「沒錯,鏡子。」華仙姑彷佛宣告神諭似地說。「鏡子可以照出各式各樣的東西。無論是花還是臉,隻要放在鏡子前,全都會如實照映出來。看鏡子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是在看鏡子本身。然而每個人卻都滿不在乎地說他們在看鏡子。」


    益田赫然一驚。


    華仙姑說的沒錯。鏡子是沒辦法看的。每個人都隻看倒映在鏡子表麵的東西,然後說是在看鏡子。


    「看到的隻是虛像。每個人都認為倒映在表麵的影像就是自我。可是那種自我,隻要站在眼前的東西改變,就會跟著改變了。所以自我這種東西,找了也是白找。」


    「那……」


    「所以說,」華仙姑繼續宣告神諭。「我想重要的是自我麵對的是什麽人。我剛才提到的女性諮詢者顯然想反抗父母。這是常有的事。但是假設說有蘋果和橘子,父母親叫她吃蘋果,其實她本人覺得吃蘋果也無謂,卻出於反抗而選擇了橘子,這種情況也能算是什麽所謂個人的尊嚴嗎?」


    「這個,呃,確實有一個反抗的自我,而這個自我也是自我的一部分,如果順從於這樣的自我……」


    自我自我自我。像鸚鵡般反覆個不停,益田覺得自己真像個傻瓜。


    華仙姑說了:


    「在那種情況下,如果順從真正的自我應該是兩邊都可以吧?不過前提是有所謂真正的自我存在。」


    「或、或許她其實是喜歡橘子的。」


    「或許吧。但是如果有一個人即使違反你的意誌也強烈地希望你吃蘋果,而且你也明白他的要求並非出於惡意,那麽即使糟蹋別人的心意,也一定要選擇另一樣——人真的有什麽喜歡到這種地步的東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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