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保田隻有一次看到過修太郎高興的表情。當時修太郎正在看雜誌。保田偷偷一瞄,結果大舅子抬起頭來,一副高興的模樣說:「這是美國佬的漫畫哪。」魁梧的警官高興地自言自語道:「彩色的是很漂亮啦,可是還是洋裏洋氣的哪。」


    保田無法理解。


    過了約一年,修太郎說要搬出去。


    本人說是因為接到非正式通知,要從轄區調到本廳去,但保田認為那隻是藉口。保田內心確信,修太郎一定是覺得他這個妹夫很礙眼。


    或許也與百合子懷孕有關係。


    「有這麽一個凶神惡煞的大舅子待在家裏,你們也覺得拘束吧。」修太郎離家之際這麽說。他還說:「這個家是你們的家。」這些發言都是出於好意吧。


    但是保田記得,當時他感覺如坐針氈。


    前年年底,修太郎搬出了家裏。


    不可思議的是,嶽父和嶽母對修太郎的行動似乎沒有任何意見。修太郎再怎麽說都是獨生子,保田認為一般父母應該都會囉嗦個幾句,像是叫他辭掉警官工作,繼承家業,或是快點娶妻成家,嶽父母卻完全不會。此外,修太郎盡管都已經年過三十了,卻似乎完全沒有拿錢回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兒子在外獨立生活後,家裏也沒有給予任何援助。


    看在保田眼裏,這與一般的親子關係有些不同。但是他們之間並沒有隔閡,這樣的情況對他們來說似乎是非常自然的。妻子百合子好像也不覺得自己的哥哥或父母有什麽特別不一樣。


    家人就是這樣的嗎?——保田心想。


    然後……就在保田完全忘記的時候,修太郎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回家了。


    這天也是這樣。


    保田剛從市公所下班回來,相當疲倦。


    大馬路已經暗下來了,但作業場的燈泡還亮著。保田想起工頭說有急件要趕,過去看了一下。


    他在那裏看到修太郎。


    修太郎蜷著寬闊的背,似乎正在抽菸。空間被燈泡照亮,顯得格外赤紅,一樣泛紅的煙霧悠悠晃蕩著。


    修太郎旁邊是一個老手石工。


    保田感到困惑,忘了出聲,僵在原地。


    因為他累了。


    「我說留老啊……」修太郎的聲音響起。


    「禦影石(註:即花崗岩。)這種東西為啥叫禦影啊?」


    修太郎問道。


    老石工叼著香菸,頭上卷著毛巾,像獾一般的臉擠成一團。他在笑。


    「我說阿修啊,你是石材行家的小孩,竟然連這種事都不曉得?那當然是因為禦影石是在攝津國禦影村生產的嘛。這誰都知道啊。」


    「哦。這樣啊?」修太郎老實地點點頭。「原來如此,是產地村子的名字啊。那這個根府川石就是根府川村生產的囉?」


    「這還用說嗎?真是廢話。這東西在相模根府川村開採的。那智黑是紀州那智產,秩父青是武州秩父產。幸虧你問的是我,要是你拿這種蠢問題去問大師傅,那就等著挨巴掌吧,混帳東西。」


    石工粗魯地說道。


    修太郎笑著,答道:「就是啊。」


    「就是嘛。」石工反覆道。


    「大師傅還好,要是上代師傅看到你這樣,可能會氣得當場切腹哪。」


    「胡說八道,我們家代代都是不折不扣的町人,切什麽腹?(註:切腹是江戶時代武士的死刑,其他階級的人不可以任意切腹。)說上吊還有可能哪。老頭子別在那兒胡扯啦。」


    「上代師傅就是這樣一個人啦,你這蠢蛋。」


    「看你凶的。」修太郎說。


    接著他望向堆在旁邊的石頭,


    輕輕一摸。


    「這東西……也是從攝津搬來的嗎?」


    石工看也不看地答道:「那是伊豆禦影。不是正宗的禦影石。」


    修太郎默默地盯著石頭看。


    石工一點一點地雕起石頭來。


    「伊豆啊……」


    「那脆得很哪。」石工說,「喀、喀」地揮著鑿子。


    保田走下水泥地,走近兩人。


    「喀、喀」地,鑿石子的聲音迴響。


    「哥……」


    保田出聲,修太郎回頭,說了聲「哦,保田」,也沒有特別打招呼,問道:「爸呢?」


    「大概……在睡覺。」


    「不太好嗎?」


    「嗯……時好時壞。」


    「這樣啊。」


    修太郎又望向伊豆禦影石。


    「媽怎麽了?」


    「呃……」


    「我知道。又去那個……什麽占卜念咒的了吧。真是有病。」


    「哥知道啊……?」


    保田在修太郎旁邊坐下。


    「……呃,哥……」


    「別這樣叫,怪教人渾身發癢的。我們年紀又沒差多少。你是我妹的老公,又不是我弟。就算有我這種哥哥,也沒半點好處啊。」


    「可是……」


    「叫我修太郎就好了。」


    保田噤聲了。就算修太郎這麽說,保田也不可能這麽叫。


    「百合子上星期寄信來了。我一直很掛意,可是忙東忙西的,一直沒能回來。看樣子……她給你添麻煩了。」


    「也不算麻煩……」


    「她還沒回來嗎?那不是很不方便嗎?」


    「家裏人多,有女傭也有奶母,我並沒有什麽不方便的地方……可是爸他……」


    修太郎扔掉香菸,用腳踩熄,說:


    「不用擔心那麽多。會死的時候就會死。活得了就是活得了。」


    「可、可是……」


    「話說回來,老爸病倒、老媽神經失常、老婆也不在,你也真是禍不單行哪。」


    抱歉哪――修太郎說。


    嶽父木場德太郎三個月前在作業場病倒了。


    是腦溢血。


    幸好症狀不嚴重,處置也迅速,保住了一命,但右半身留下了輕微麻痹。雖然不是影響生活起居的重大障礙,但完全無法進行雕石工作了。店裏有三個師傅,雖不到必須關店的地步,但是德太郎暴躁與消沉的樣子非比尋常。


    保田完全無能為力。


    德太郎日漸衰弱。無法自由使喚自己的身體,那種痛苦不是旁人能夠體會的。此外,嶽父雖然什麽也沒有說,但是他一定也對後繼無人感到萬分焦急。


    即使如此——保田依然無能為力。


    保田舉目無親,這三年來與嶽父相處,了解到他的為人,將他視為親生父親般景仰。所以更感到痛苦。


    他非常了解嶽父的苦惱,心痛無比。


    「要是我……可以繼承爸的工作就好了。」保田說。「……那樣的話……」


    或許嶽父就不會那麽煩悶了。


    「開什麽玩笑?」修太郎說。「你根本沒理由非幹石匠不可。如果要幹……也是我先來幹。」


    「哥……」


    修太郎一臉兇相地瞪住保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塗佛之宴:撤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日]京極夏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日]京極夏彥並收藏塗佛之宴:撤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