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把這些水倒掉。”


    她端起裝有血水的臉盆,走出房間。


    無意之間,高見發現黃少校目送她出門去的目光之中,似乎隱隱蘊含著一股情意。羅淑芳長得頗為秀美,而身上的一襲白衣,更加令她顯得身姿端麗。套用一句史鐵峰的詩,完全可以說是“惱殺黃郎木石腸”。


    甚至就連張上尉,也把目光從綁縛繩索的老者身上挪開,轉移到了羅淑芳的背影上。他那張始終讓人捉摸不透的臉上,也清楚地顯現出一副容易揣摩的表情。唇角上的動作,表現出內心之中的好色念頭,眼角也不懷好意地鬆弛下來。


    黃少校走到門邊,對站在門口的兵卒們下了一通命令。或許他這麽做,其實不過是在為自己跑到走廊上去看羅淑芳背影的行為找個合適的理由。有樣學樣,張上尉也跑到走廊上,和守門的士兵們交談起來。


    胡醫生在房間的角落裏打開診視包,在包裏探尋著什麽東西。老者則一如既往地用粗壯的繩索綁縛著木桶。


    病人的身旁連一個人也沒有了。


    高見在史鐵峰的麵前彎下身去,低聲說道--


    “史先生,我名叫高見,來自日本。”


    史鐵峰稍稍張開微微顫動的嘴唇,高見連忙把耳朵湊過去。


    病人有氣無力地說道。


    “我知道了……您是那位……把我的文章翻譯成日語的高見先生吧?”


    正文 九雷溪(14)


    高見點了點頭。


    十年前,在一個春意漸濃的日子裏,史鐵峰曾經在日記裏寫下過“愁慘陰雲皆散盡,凝靜死雪已融去”兩句詩。不知為何,高見忽然回想起了這兩句自己曾經翻譯過的詩句。詩中那樣的春日,對史鐵鋒而言或許已經一去不復返。他曾經在詩裏寫過“皓月落滄海,碎影搖萬裏”這樣兩句。如今,史鐵鋒的肉體已經走到了毀滅的邊緣,但他的熱情與精神,必定將會永世長存。“貴族冷血,市儈銅臭,唯勞工汗香”,曾經如此謳歌過的他的那份執著,必定將會化作海洋上的碎影,永不停歇地在人們的心田上波盪。


    史鐵峰的手在毛毯下微微動了動。高見趕忙隔著毛毯,把他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掌心裏。高見拚命壓抑著自己,不讓憐憫的感情從表情上流露出來。


    過了一陣,高見感覺自己的手心裏有種強烈的反應。史鐵峰縮回手去,接著又把高見的手握在了他自己的手心裏。


    此時,那種打算把這次與史鐵峰的會麵寫成報導的念頭,已經徹底煙消雲散。讓這樣一個枯瘦憔悴的史鐵峰站出來說話,實在是太過殘忍。兩人的手隔著毛毯,緊緊地握在了一起。能夠彼此握住對方的手--光是這一點,便足以讓高見覺得不虛此行了。


    黃少校轉身離開了門邊。高見趕忙放開手,離開了床邊。他走到鑲有鐵欄杆的窗戶邊,向窗外眺望了一番。


    窗外,無法看到九雷溪,隻能聽到那不絕於耳的水聲。東邊的戴雪山脈直撲眼前,仙霞嶺的群山則在蒙蒙的山霧環繞中若隱若現。杉樹的樹頂,在鐵窗的窗框裏探出了臉。那是一片歪斜生長在狹窄的壩上的低矮杉木。


    黃少校走到高見的身旁,


    “高先生,我決定聽從你的忠告,另找一間幹淨點兒的屋子,把病人轉移過去……”


    “如此甚好。”


    高見打心底裏為此感到開心。


    過了一陣,護士羅淑芳回來了。高見連忙把自己剛才聽到的好消息告訴了她。但出人意料的是,羅淑芳的臉上非但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高興,反而卻一臉困惑地說道:


    正文 九雷溪(15)


    “這可真是麻煩了啊。”


    “為什麽?”身旁的黃少校一臉吃驚地插嘴道,“剛才你不是還來央求過我,說是讓我給他換間屋子的嗎?”


    “已經太晚了。”她順手拿起屋角桌上的帶柄手鏡,邊照鏡子邊說,“與其讓病人換間幹淨屋子,倒不如讓他安靜躺著,別再去動他的好。”


    4...


    這天下午,高見和黃少校一起回屋睡了個午覺。兩人躺在床上閑聊了一陣,從黃少校的言辭之中,高見又得知了不少的情況。


    “雖然我也不想說同樣身穿軍裝之人的壞話,”黃少校先來上這樣一句,“但張上尉卻也算不得是名軍人了。他那人所擅長的並非打仗,而是背地裏搞陰謀……當然了,軍隊裏的確不能缺少他那樣的人,但就我個人而言,卻實在是有些看不慣。就算是上頭派下來任務也好,背叛出賣這種事……”


    高見回想起,聽說之前史鐵峰就是因為護衛隊長的叛變才被捕的。方才黃少校的一席話,自然會令高見聯想起這件事來。史鐵峰看到張上尉時眼中所流露出的那種輕蔑之氣,不也正好說明了這一點嗎?


    高見能夠理解直來直去的黃少校心中對陰險狡詐的張上尉所抱有的那種厭惡之情,更何況在他們兩人的中間,還夾著一個護士羅淑芳。


    “話說回來,那護士倒還真的像個天使一樣,心地善良啊。”


    黃少校突然說道。他用他那隻手粗獷的大手,捂住自己的半邊臉頰。


    對於他的這種意見,高見心裏抱有幾分不同意見。羅淑芳此人的確很有魅力,至於她是否真是黃少校所說的天使,高見的心裏卻還存著一絲疑惑。當著瀕死之人的麵說出“已經太晚了”這種話來,實在是讓高見感到難以接受。當時躺在病床上的史鐵峰,應該也清楚地聽到了她說的話。就算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要是聽到有關自己病情的悲觀的話,心裏也不會好受。高見總覺得,當時她的那句話實在是沒心沒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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