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花在生活費上,帳單上有。”


    他再仔細看看眼前的帳單,搖頭:“你是傻呢還是城府真的深不見底?給你的,就是讓你隨心花的,你弄個帳單來幹什麽?”


    “那是你的錢,花完總得讓你看個出處,你掙錢又不容易。”


    “哦。”他低下頭不再說話,一頁頁翻著帳單,好半天才重新開口,“明天給自己買幾件衣服去。別總是那幾件在我眼前晃,看得心煩。”


    “哼。”我抖抖自己的棉布睡衣,頗不服氣。


    “起碼把你身上這件兒童睡衣換了。”他瞟著我,“瞅見這一堆熊啊貓的,就沒一點兒欲望了。”


    “流氓!隻會想那事!”我使勁撥拉他的腦袋。


    雖然主婦生涯不易為,我還是努力做著。


    中國的春節很快到來,大部分中國商人象南飛的季鳥一樣,都在準備回國團聚。


    老錢早早就收拾東西撤退,回北京探望老婆孩子去了。孫嘉遇被腿傷連累,無奈之下隻能選擇留在奧德薩過年。我因為馬上就要參加俄文一級考試,沒敢回去,也留下了。


    幸虧邱偉的妻子從國內飛過來看他,四個人湊在一起吃飯打牌,這個春節過的還不算太冷清。


    除夕夜給父母拜年兼報平安,隻說換了個地方住,沒敢提孫嘉遇一個字。他倆都是活得特別小心的那種傳統知識分子,如果得知自己女兒跟個有走私嫌疑的男人混在一起,準會愁得天天晚上睡不著覺。


    不過我到底藏不住心事,頗為興奮地提起妮娜,提到她的身份背景和現在對我的幫助。


    父母自然很高興,叮囑我好好學習,他們砸鍋賣鐵也會支持我的學業,煽得我兩眼淚汪汪的,電話裏幾乎要哭出來。


    這些日子都是我一個人每周去妮娜那裏消磨兩個下午,她對我戒心漸消,便開始陸陸續續透漏一些以前的生活細節。


    看得出來,她平日一個人是很寂寞的,我和她處久了。不覺也暗生許多親近之意。


    孫嘉遇一旦能出門活動,便讓司機去黑市上買了很多新鮮蔬菜和水果,和我一起去看望妮娜。


    妮娜見到孫嘉遇時非常高興,簡直要把家底翻出來招待他,那態度完全象一個寵溺小孩的長輩。


    我練鋼琴,他們兩個就坐在壁爐前聊天。在妮娜麵前,孫嘉遇完全收起那幅玩世不恭的輕浮樣,神情極其專注。


    我有點走神,看他一眼,再看一眼,這時候的孫嘉遇極其陌生。仿佛隻有在這間房子裏,他才能完全放鬆。以至於我總有一種錯覺,這張麵孔某天吧嗒一下捲起,後麵會即時露出一張陌生人的臉。


    妮娜很快發覺我的心不在焉,她以為我累了,讓我休息會兒,洗了水果讓我們吃。


    趁著她離開,我走過去蹲在孫嘉遇身邊:“孫嘉遇同誌,可以問個問題嗎?”


    他看看我:“你又出什麽麽蛾子?說!”


    “為什麽你的同胞對你評價不高,妮娜和瓦列裏婭卻說你是好人?”


    他點起一支煙,眉宇間似乎有寂寥的神色一閃而過。


    我在微微驚訝之後,隨即嘲笑自己神經過敏,他可知道寂寥是什麽意思?


    然後他答非所問:“她們沒有算計過我。”


    話很繞,我卻聽懂了其中的邏輯:因為她們沒有算計過他,所以他也善待她們。


    我低下頭,過一會兒問:“那我呢?”


    “你?”他捏住我臉蛋左右打量一陣,“心眼兒太多,我怕你。”


    我感覺被得罪,立刻撅起嘴,站起來回到鋼琴旁。


    他一直記恨著那件事,在他受傷的時候,我因為瓦列裏婭躲了他半個多月。


    孫嘉遇追過來按著我的肩膀:“生氣了?”


    我咧咧嘴沒說話。


    “又快考試了對吧?” 他扯起不相幹的話題。


    “嗯,還好,專業課五月初開始。”


    “那你好好用功吧,我明天開始恢復業務。”


    “啊?”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我是說,以後我白天不在家,你不用那麽辛苦了。”


    我吃一驚:“這才不到兩個月,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小心落下後遺症。”


    “行啦,我知道了。” 他做出不耐煩的模樣。


    “你甭大意,我可是認真的。”


    他在我身邊硬擠著坐下,扯扯我的馬尾巴,“白饒兩個月的享受,已經夠本兒了。再賴在家裏,你肯定要造反,我心裏明白著呢。這年頭,無怨無悔的人比大熊貓還稀罕。”。


    這樣坦白,我反而不好意思,囁嚅著說:“再休息一段日子吧。”


    他拍我的頭頂:“不掙錢怎麽養得起你?你們藝術係的學費,他媽的簡直是天文數字。等我再做兩年,就金盆洗手帶你去奧地利。”


    我心頭“撲”地一跳。他說過,這輩子不會結婚,那這算什麽?承諾嗎?


    “為什麽去奧地利?”


    “因為我喜歡滑雪。哎,你會滑雪嗎?”


    我搖搖頭。


    “有機會我教你。” 他興奮起來,“你想想,一騎絕塵,周圍什麽人都沒有,隻有風從你耳邊呼呼刮過,那速度,那刺激!”


    我順手抹過琴鍵,發出一片亂七八糟的聲音。


    原來如此,真沒勁!


    晚飯後和妮娜告別,她擁抱我,在我耳邊輕輕說:“男人最怕的,是說我愛你三個字,給他時間。”


    我微笑,她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可惜她並不了解真正的孫嘉遇。


    他那樣的男人,不會為一棵樹放棄整片森林,或許隻有那種蜘蛛精似的女人,才能完全降伏他。


    回城的路上,孫嘉遇接了個電話,他嗯嗯啊啊對付完,收起電話對我說:“妞兒,過來過來,給大爺笑一個。”


    “神經病。”我扭身躲開他。


    他笑了兩聲,一臉神秘:“你可記住自己說的話,回家以後甭後悔。”


    我很快就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家裏客廳的地板上,到處扔著包裝紙盒和厚帆布,還沒有清理幹淨。二樓書房的正中,立著一台通體烏亮的鋼琴。


    我把拳頭抵在嘴唇上,壓住幾乎脫口而出的驚叫:“我的?”


    “對,你的,喜歡吧?”


    我放開他的手,跑過去掀開琴蓋,輕輕撫摸著雪白的琴鍵,高興得不知說什麽好。


    他靠在門上看著我微笑:“你好好用功,就手兒也看看,奧地利有沒有合適的學校。我跟妮娜商量過,等你上完預科,鋼琴練得有點樣兒了,就幫你錄盤帶子,推薦到學校去。”


    “真的?”


    他滿臉無奈:“我這人再不好,說話算話總還是個優點吧?”


    我跳過去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臉上左右開弓吧嗒吧嗒親了七八下。


    “別別別,瞧這一臉口水!”他還使勁繃著,裝模作樣地皺緊眉頭:“你先甭樂,我有條件的啊。”


    我依舊沉浸在興奮中,隨口道:“你說。”


    “以後不許再見那個小警察。”


    猶如一瓢涼水澆下來,我因為興奮而發燙的臉頰頃刻冷卻:“為什麽?管著嗎你?”


    “我管不著你誰能管你?”


    “誰也管不著!憑什麽呀,我們倆就是普通朋友,你憑什麽幹涉我的自由?”


    “不憑什麽,我就得管你!”


    我氣得跺腳:“你一男的,能不能好好說話?為什麽總得給個理由吧?”


    “沒理由,就是不許見他。你要是熱情無處發泄,你們學校裏那些個小男生隨你挑隨你造,就他不行。”


    孫嘉遇挺大一人,蠻不講理的時候,也象小孩兒一樣急赤白臉,薄唇幾乎抿成一條直線。


    我摔上臥室的門,賭氣一晚上沒跟他說話。


    但是安德烈打電話來,我猶豫很久,還是跟他說:“安德烈,我不能和你出去了。”


    他不出聲,過很久說一句:“是他不讓你見我吧?


    “嗯,他不喜歡看到我跟其他男人交往,他會不高興。”我胡亂找著理由。


    安德烈似乎在冷笑:“真是這原因嗎?不因為我是警察?犯罪科的警察?”


    我被他說中心事,頗有點兒不安,因為我也有同樣的猜測。


    安德烈問:“他愛你嗎?你又真正了解他多少?”


    我回答不出來。


    這是安德烈第一次對我說這種話,以前他絕口不提孫嘉遇的任何事。


    “玫,他配不上你,完全配不上你。你……多保重!”他微不可聞地嘆息,輕輕掛上電話。


    一聲細微的哢嗒,耳邊隨即傳來嘟嘟聲,我握著話筒失神半天。


    遺憾是有的,但我隻能這麽做。理解不了腳踏兩隻船的心理,那樣躊躇徘徊,隻說明一個問題,兩個都不愛。


    第六章


    明天啊,我將坐在爐火邊忘懷一切,而隻把親愛的人兒看個不停。我們將等待時鍾滴嗒作響,從清晨到夜晚,等待午夜讓嘈雜的人們散去,那時我們將不會分離。


    ---------------------------------------------------------------------普希金 《冬天的道路》


    孫嘉遇的腿傷痊癒,已是三月中旬。北京的街頭,此刻應該是新綠初綻,桃花燦爛,奧德薩卻依然冰天雪地,但從黑海吹過來的風,已柔和了許多。


    他在張羅人馬去喀爾巴阡山,號稱今冬最後一次滑雪。兩個多月的禁足,幾乎把他憋出毛病。


    我勸阻不住,有點生氣,一邊收拾行裝一邊嘟囔:“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他很有興致地研究我:“你說,這女的是不是一有了主兒,都變得囉囉嗦嗦的?你才多大呀,怎麽跟我媽一樣?”


    “討厭!”我扔下箱子開始罷工,“我不去了,您愛誰誰!”


    “諾瓦瓦利斯卡也不去?”他似早就號準我的脈,慢悠悠地發問。


    我象被捏住七寸,什麽也不說了,老老實實重新開工。


    諾瓦瓦利斯卡是烏克蘭著名的小城,距離我們要去的喀爾巴阡雪場,隻有兩百多公裏,盛產民間音樂家,我慕名已久。為了這個小城的風情,還是值得跑一趟的。


    出發那天,一行十幾輛豪華車,浩浩蕩蕩穿過市區,沿途的警察犯了迷糊,不知道來了什麽重要人物, 紛紛舉手敬禮,神情莊嚴而肅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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