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我確實沒想到,孫嘉遇做的竟是這一行,一直以為他是進口批發商。


    察覺到我的不悅,安德烈也不再說話,氣氛有些尷尬。


    酒館古老的留聲機裏放著懷舊的歌曲,一曲《山楂樹》,讓我想起爸媽,一時間有點難過。爸年輕的時候,拉一手漂亮的手風琴,就是靠幾首蘇聯的靡靡之音,才把我媽追到手,這首歌我自小就耳熟能詳。


    我搖晃著身體,跟著旋律輕輕哼唱:“那茂密的山楂樹白花開滿枝頭, 哦,你可愛的山楂樹為何要發愁……”


    安德烈看我自得其樂的樣子,明顯鬆口氣,過一會兒問我,“玫,你的名字在中文裏是什麽意思?”


    我舉起啤酒杯子笑笑,“你猜。”


    “m-e-i, 很象may的發音,”他低頭想了想,試探著問,“五月?夏日?”


    “錯了。給你個提示,你想想,五月裏烏克蘭有什麽花開放?”


    “鈴蘭?鳶尾?矢車ju?”他仰頭望著天花板,猜著猜著就開始胡說八道,“向日葵?”


    酒精在身體裏漸漸發散,我感覺到飄飄然的愉快,不禁大笑,“不對,再猜。”


    “難道是玫瑰?”見我點頭,他伸出手撫摸我的麵頰,帶著一點醉意,“美麗的名字,非常適合你。”


    我有點兒不安,略略側身避開他的手,“安德烈,你醉了。”


    他依然固執地撫著我的臉,“玫,能否允許我說愛你?”


    我站起身,“我累了,對不起,我想回家。”


    安德烈一怔,隨即明白我的意思,臉上分明有受傷的表情,放下手臂看我很久,才召來侍者結帳,我搶著付了錢。


    喝了酒不能再開車,我們在酒館門口分手,他沒有說送我,也沒有說再見,一個人默默走開,我想他是真的醉了。


    我明白這樣對安德烈不公平,失去他的友誼我也很遺憾,可我心中渴望的那個人,並不是他。


    那晚之後,我喜歡窩在他坐過的地方,細細回憶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和每一個細節。雖然知道他是令維維傷心的人,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馬路上人煙稀少,我皺著眉頭拉緊大衣,慢慢往回走。臉上不時感覺到冰涼,原來又下雪了,碩大的雪花從天空緩緩飄落,柔軟得令人難以置信。我抬起頭,鼻子不禁隱隱發酸,想家,也想北京。


    奧德薩地處烏克蘭南部,因為喀爾巴阡山脈的阻擋,不會經受西伯利亞寒流的侵襲,沒有北京街頭凜冽的寒風,但有整整三個月的冰雪覆蓋期,一場大雪接一場大雪,直到來年三月,方可冰消雪融。


    這裏的冬天,觸目皆白,是讓人倍覺寂寞的冬季。


    進入十二月,西方聖誕的氣氛一日濃似一日。說它是西方聖誕,因為烏克蘭以東正教徒居多,而東正教的聖誕日是元月七日。


    就像中國的春節一樣,離放假還有半個多月的時間,學校的氣氛已經逐漸鬆弛。平常人滿為患的琴房,一下子冷清了好多。我抓緊機會練琴,每天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


    自從萬聖節過後,彭維維很是消沉了一段日子,獨自在家裏孵了許久。很多次我從學校回去,都能看到她蜷縮在客廳的沙發裏,對著電視機發呆。電視裏有時候播著新聞,有時候播著綜藝節目,沒有聲音,隻有屏幕上忽明忽滅的藍光,映著她表情呆滯的臉龐。


    直到最近兩個星期,她才象緩過神來,恢復了常態,又重新開始她花枝招展的生涯,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赴不同的約會。候在樓下等著接她的座駕,從奔馳到保時捷,幾乎沒有哪天重過樣,簡直象世界名車秀。但是我再也沒有看到過那輛黑色寶馬。


    找個機會我小心地問維維:“後來孫嘉遇找過你嗎?”


    她本來還笑吟吟的,一下翻了臉:“以後少在我跟前兒提這個人。”


    我十分難堪,但也知道自個兒多管閑事,有點兒過分,即刻噤聲,並提醒自己,以後不要和她提起任何與孫嘉遇有關的話題。


    這天在學校,正和同學興致勃勃商議假期的去處,有女孩兒跑來告訴我,“親愛的,有位英俊紳士在門外等你。”


    我以為是安德烈,從上次酒館分手,他有將近一個月沒和我聯繫了,於是披上大衣高高興興走出去。


    在琴房的門口,背風處站著一個穿黑色長皮大衣的男人,門前路燈的光暈透過燈罩she下來,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燈一般籠罩著他,貼身剪裁的大衣款式,明明白白勾勒出寬肩細腰的v型身段。


    我遲疑地放慢腳步,這不是安德烈。安德烈是個純樸的男孩,穿著舉止仍象大學男生。而這位,隻看背影,都知道是個風流人物。


    我站住,可是方才的腳步聲還是驚到了他,他轉過臉,側麵線條如同完美的雕刻,眼睛更是黑得象寒冬的夜色。


    這人竟是孫嘉遇。我的心開始怦怦亂跳,是意外,也有點小小的竊喜。


    “你好!”他笑咪咪地招呼我,“我來討債的,你沒忘記欠我什麽吧?”


    在他麵前,我輕而易舉就變得笨嘴拙舌,一向的伶俐消失得無影無蹤。維維的警告言猶在耳,但吃頓飯應該沒什麽吧?何況我確實欠著他的人情。抗拒再抗拒,最後我還是乖乖地跟著他上了車。


    他帶我去的地方,是一家私人俱樂部。葉卡琳娜二世時的古老建築,溫暖的帷幔和恰到好處的燈光,卻是源自洛可可風格的瑰麗細膩,陌生但讓人神往的布景。


    我頓時退縮,磨蹭著不肯進去。


    孫嘉遇奇怪:“你怎麽了?”


    “這種地方我請不起你。”我如實回答。


    “你請我?”他大笑,“你成心想寒磣我是吧?”


    “沒有,我真的想謝謝你。”


    他不由分說,一把拉住我的手,直接拽進了大門。侍者笑容滿麵迎上來,這回我學了乖,解開大衣紐扣,由著侍者幫忙褪下衣袖,取了大衣和帽子收進衣帽間。


    旁邊桌的人走過來招呼,象是孫嘉遇的熟人。“馬克,好久不見。”那人的眼睛向我溜了溜,笑道,“喲,傍尖兒又換了?你丫的怎麽越玩越回去了?”


    “你他媽的,就是故意的,成心毀我是不是?”他有些掛不住,一臉窘態。


    我隻能轉過頭,假裝欣賞牆上的裝飾畫。


    菜上來了,大概是為了掩飾尷尬,孫嘉遇自己不怎麽動,卻不停地勸我,“嚐嚐這個,烏克蘭的特色菜,味道怎麽樣?”


    “嗯,挺好,不過原料是什麽?”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隻知道俄文叫做‘廬卜提斯’。”他捲起舌頭髮出一個奇怪的音節。


    我忍不住笑:“你是俄語專業出身吧?”


    “不是,咱自學成才成嗎?在這鬼地方呆了七年,都快趕上八年抗戰了。”


    我停下刀叉,吃驚地看著他,“你在這兒呆了七年?這個地方?”


    “啊,怎麽了?”他點起一根煙,人在煙霧後笑,“別隻顧發呆,吃菜吃菜,再來點魚子醬?”


    我連連搖頭,“不不不不……”簡直象生吃魚肝油,那股子腥臭味道,我永生難忘。別的不說,能忍受食物方麵的不適和貧乏,在這裏堅持七年,我就非常佩服。


    等到甜食上來的時候,孫嘉遇遞給我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於是我看到了時尚雜誌中見過無數遍的標誌,那兩個著名的大寫字母:cd。掀開盒蓋,裏麵是六個形態各異的小香水瓶。


    “不知道哪種適合你,都試試得了。”他說。


    “我從來不用香水。”摸索著那些晶瑩剔透的玻璃瓶,明知不妥,想還回去又捨不得,心裏矛盾萬分。


    “女孩兒哪兒能不用香水?”他隔著桌子伸出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寶貝兒,你得學會讓某種香氛成為你的特徵。”


    這句話讓我動了心,維維似乎也說過同樣的話。伊人已去,餘香猶在,若有若無間沁人心脾,會讓男人印象深刻。


    “我不要。”猶豫半天我還是把盒子推回去。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頓晚餐的代價,我還不知道是什麽呢。


    “你這人,怎麽這麽事兒啊?”他不耐煩,抓過我的背包,直接把香水盒塞進去。


    這時候再拿腔作態就顯得過了,我隻好朝他笑一笑,“那就謝了。”


    出門他就勢拉起我的手,我任他握著,臉上有點發燙。他的手心溫暖而幹燥,指腹和虎口處卻有一層薄薄的硬繭。


    我用手指撓撓他手心的繭子,“這什麽?勞動人民的手,噯?”


    他看著我做了個驚異的表情,兩條眉毛一上一下倒懸著成了八點二十,“我爸是時傳祥,你不知道?”


    “時……時什麽?”我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難免一臉迷糊。


    他跺跺腳長嘆一聲:“代溝啊,我怎麽就給忘了?來,幫你掃掃盲,時傳祥,一九七五年全國勞動模範,對了,那時候你還沒出生呢,他的職業是掏糞工人,哎,你不會連什麽是掏糞工人都不知道吧?我打小就跟著他走千家串萬戶……”


    “去你的!”聽明白他在消遣我,我撂開他的手,自顧自往前走。


    “哎,別生氣啊!” 他追上來,嬉皮笑臉地攬住我的肩膀,“我說實話, 被健身器械磨的,行了吧?”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兩個七八歲的洋童跑過來,拽住他的衣襟不放,“先生先生……”稚嫩的童音,“買後視鏡嗎?五十美金一個。”


    一個孩子揚起小手,舉著一隻後視鏡給他看。


    “不要不要。”他一邊擺手一邊取出鑰匙為我開了車門。


    “買吧,先生,便宜,不買你會後悔的。” 兩個孩子依舊纏著他。


    “走開!”他板起臉,做出一副兇惡的模樣,“不然我叫警察抓你去警局了啊。”


    提到警察,那洋童似乎瑟縮了一下,鬆開手向周圍看看。他趁機推開兩個孩子坐進來,關門點火鬆手剎,猶自恨恨地說,“你不知道,這些小孩兒特別討厭……”他的聲音忽然高了八度,“嘿,我說,這他媽的叫什麽事兒啊?”


    我湊過去看一眼,噗哧一聲笑出來,原來車兩旁的後視鏡已經一個不剩,全都消失了。


    他推開車門,換了俄語大叫:“你們兩個,給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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