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之下,他仿佛遇到了他。十九年的時光。


    這一刻,他就在自己的身旁,一轉臉的距離,抱著手臂,立在這月色之下,噙著笑意,望著她。


    淡淡的眉眼,安靜的守護,克製的愛情,靜靜地凝望著那個小小的姑娘慢慢地長大,奉三千紅塵無邪,鋪十裏紅妝可願。


    他像是終於懂了他,為什麽那麽淡然的氣質裏卻氤氳著藏都藏不住的倨傲——因為這麽多年,她一直都在他唾手可得的距離中。


    他不是得不到,隻是從來沒想去得到。


    愛情怎麽隻能是得到?


    愛情有時候,也是放手。


    就如曾經他遠走法國,放開了她的手。


    亦如現在他娶沈小姐,放開了她的手。他終於成了他。


    終於懂得了那些年裏,自己嘲笑過的他,那不是懦弱,是克製!那不是優柔,是守護!那不是一時縱情的歡愉,那是一生克製的愛情。


    小院之中,月夜之下,隔著重重疊疊的時光,他和他終於相視一笑,握手言和。


    然後,在這個月夜下,他為他說出了這句話——你該相信,一個那麽愛你的男人,一定有他的苦衷。


    居然有這麽一天,替情敵說話?隻不過,一個打馬而過的匆匆過客,有什麽資格替一個命裏歸人說話?他勾了勾嘴角,苦笑。


    壓水井裏冰冷的水,澆透身上的時候,院外,似有人影晃動,眼尾的餘光掃過,他突然警惕起來。


    手按腰間,他緩緩地放下水桶。


    201你在吃醋嗎?


    我望著天花板發呆。


    院子裏響起的水聲,仿佛是滑過皮膚,我的心兀地亂了一下,將腦袋狠狠地埋入枕頭下。


    一道黑影突然閃了進來,將我一把拉起。


    我嚇得驚聲尖叫,他一把捂住我的嘴,眼眸冷冽,聲音低沉,說,有人!別出聲!待在我身邊!


    淋濕的白襯衫幾近透明,黏貼在皮膚上,濕漉漉的頭髮,午夜之中,深邃如獸的眼眸,是程天佑。


    我將臉別開,盡量不讓呼吸艱難。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


    有人在輕推院門,他的手緊緊地握著我的手。


    我看著他,緊張又疑惑。


    他看了我一眼,聲音很低,說,不是衝著你來的!就是衝著我來的!


    一聲子彈上膛的聲音。


    我低頭,猛然發現他手中拿著槍的時候,直接傻掉了。


    院門輕輕被推開的那一瞬間,我們倆屏住呼吸從窗口望去,素白的月色下,一個身穿藕色長裙的長髮女子緩緩走了進來。


    鬼!我一驚。


    寧信?他愣了。


    我看了他一眼,寧信?果然防火防盜防前女友!前女友果然是某些人靈魂中不能割捨的物種,這麽遠,居然能看出來?


    未及我反應過來,他已起身,拖著我的手,走了出去。


    寧信看到我們的時候,吃了一驚。


    他問,你怎麽在這裏?


    寧信說,你們居然在。


    她似乎有些無所適從,理了理頭髮,說,我是,天恩在這裏的度假村項目,一直喊我們過來。如今快開業了……沒想到你們也在。


    程天佑看著她。


    她看著程天佑,微微尷尬一笑,解釋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走到這裏。可能,是未央這些日子一直對我叨念這裏。


    她微微一聲嘆息。


    她覺得自己失態,忙沖我笑笑,說,聽說你和涼生……恭喜啊。


    末了,她看著程天佑被水打濕的襯衫,又看了看我們牽在一起的手,怔了怔,說,我……沒打擾到兩位吧?


    程天佑的手突然鬆了開來。


    我一怔,低頭,落空在空中的手,那一刻,心情是複雜的。我瞬間回過神,對寧信解釋,你誤會了。我們……


    他打斷了我的話,說,三弟在國外,隻能我陪她回家祭母。


    寧信走後,他看著我,說,你就這麽著急同我撇清關係?


    我低頭看了一眼他的手,說,著急撇清的是你吧!


    他一怔。


    當我瞥見他手中黑洞洞的槍時,愣住了。


    他收起,動作熟練,說,玩具。


    我沒作聲。


    他看了我一眼,說,好吧!我黃賭毒黑全沾!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薄情寡義!始亂終棄!滿意了吧!


    他說,另外,我說最後一遍!我和她!沒有任何關係!


    我微微一愣,隨即冷笑,這話你說給沈小姐聽比較合適。


    他說,不勞提醒!弟妹!阿嚏——


    他一連打了七八個噴嚏。


    我說,舊情人當前,潑自己一身水,玩濕身誘惑?你不會是早就知道她會來這裏吧?


    他像看白癡一樣看著我,眼眸漸漸深邃,眉毛微微挑了挑,說,你在吃醋?這不合適。弟妹。


    我不理他,轉身回屋。


    寧信的到來,似乎讓他很不安。


    也難怪,一個寧信都能尋到的地方,會有多安全?


    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喊住我,正色,說,伯母你已經祭拜過了。明天跟我回去!這裏怕是不安全!


    我說,要回自己回!你們程家才是世界上最不安全的地方!


    他冷笑,由不得你!我綁也要將你綁回去!


    我:……


    202他說,薑生,我好不容易說服自己要離開你了。


    半夜,外間是窸窸窣窣輾轉反側聲,間雜著似他微弱而痛苦的呻吟。


    我一直豎著耳朵,直到他開始不停地咳嗽,我小心翼翼地走出去,說,喂!你別裝病啊!我現在可給你變不出個沈小姐紅袖添香,也變不回你前情人的善解人意!


    他沒回應,隻是捲縮著身體,似乎正遭受著極大的苦楚一般。


    我說,喂喂!你多強啊!前任當前,你都能玩冷水濕身,在這裏裝柔弱不合適吧!


    他毫無回應,我狐疑地看著他,伸手,放在他的額頭上一試,嚇了一跳,怎麽這麽燙!我說,你沒事吧?


    他的嘴唇焦白,虛弱地喊了一聲,薑生。


    我一怔,糾正他,弟妹!


    他似乎聽不到,隻是喚著那個名字,薑生——


    心心念念,如在夢中。


    我突然心痛了一下。


    他似乎被燒迷糊了,他說,見到趙霽記得跑!


    趙霽?我愣了愣,不知道他為什麽會說這麽一句話,趙霽就是程家一直保護我左右被我稱為“首兒”的保鏢。


    床上,夾雜著細碎的痛苦呻吟,他含糊不清卻又心焦地自責著,我怎麽讓你吃那麽多雞肉……吃胖了……跑不動怎麽辦……


    我愣愣的。


    猛然間,他一陣劇烈的咳嗽,我連忙扶他起身,拍打著他的後背。


    他捂著嘴巴,強忍著,喘息得艱難,臉憋得通紅。


    我焦急地看著他,我說,程天佑!你別嚇我啊!


    他渾身滾燙,虛軟地一笑,似乎是用盡了力氣,聲音卻小到飄忽,說,嚇你?我哪有魅力能嚇到你?


    我扶他躺下,他的手落到床邊,暗夜之中,月光之下,我突然發現了他掌心裏一團鮮艷猙獰的紅!


    我蒙了!


    他落水傷到了肺,我是知道的。難道這次發燒……我不敢想下去!我努力讓自己鎮定,不讓他發覺到我的慌張,我說,程天佑,你等我!


    說著,我飛快地奔出門去。


    身後,是他燒傻了一般的囈語,薑生——


    ——你跑得真快……


    ——趙霽……來了嗎……


    ——別傷害她……別……


    ——薑生……


    ——薑生……


    ——我的薑生……我的……


    ——薑生……


    ……


    村裏診所的老頭幾乎是被我搬著扛回家,他說,啊呀呀!我記起你來了!你就是那個牙粘在滿厚屁股上的薑家小姑娘吧!啊呀呀,都長這麽大了!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很好,十多年過去了,居然能記得,說明還沒老年癡呆!還能行醫!


    他被我扔進門,程天佑依舊在呼喚著那個名字,薑生——


    老醫生回頭看了看我,男朋友?


    我忙搖搖頭,搖著搖著在老醫生狐疑的眼神裏覺得自己大半夜裏藏一男人在家裏實在不好解釋……索性又狠狠地點點頭。


    老醫生走近一看,自言自語道,怎麽長得……和涼生那後生有些幾分像啊?你們倆,果然是兄妹情深啊,也是,從小就相依為命的倆孩子。這說起涼生,我記得你當年咬何滿厚屁股的時候……


    他又提何滿厚的屁股!我幾乎有種想殺人滅口的衝動。


    老頭突然八卦地問,你哥知道你帶男朋友回來嗎?


    我壓製著情緒,打斷他,說,他剛剛咯血了。他不久之前肺部受傷過,落水落下的病根。他不會有事吧?


    老醫生熟練地翻了翻他的眼瞼,說,還沒死。


    我翻了個白眼。


    程天佑突然握住老醫生粗糙的手,輕輕地握在胸前,他說,薑生,別走!


    老醫生居然一臉嫌棄地看著自己被他拉住的手,一把將我扯了過去,將我的手塞進他的手裏,說,這才是你家薑生!


    程天佑輕輕握了握,虛弱地囈語,說,這是豬蹄……


    那天夜裏,老醫生有條不紊地給他測體溫,測血壓。


    我在一旁看著他難受的樣子眼淚突然掉了下來。


    他眼神有些渙散,似乎是看到了我,又似乎沒看到,他說,你哭了?他說,這樣子,我會不想離開你的。


    他說,薑生,我好不容易說服自己要離開你了。


    他說,比起你為我哭,我更喜歡你冷漠無情的樣子,至少能讓我離開得甘心……


    他說,薑生……


    老醫生被他囈語到心煩意亂,外加老眼昏花,在他的手背上戳啊戳啊戳地戳了十多個洞,才將“點滴”給他輸上;他就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每一次吃疼地握緊,我仿佛都能親身感知到他的痛苦。


    他氣若遊絲,卻還是囈語不斷,薑生,你給我找了個啥回來?你這是謀殺……親……大伯哥……


    他說,薑生,你要把我紮成豪豬嗎?


    他說,薑生,你是不是恨我?恨我在三亞那麽殘忍地對你?


    他說,薑生,那時我的眼睛看不見了,我不知道可以信任誰,可以把你託付給誰。那時候,狠狠地逼走你,才能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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