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言立刻堆笑,說,想來三少奶奶這也是顛簸乏了。


    他們一來一往,我卻難掩尷尬,“爺爺”兩字,卡在嗓子裏真的是辛苦極了。


    罷了。既然來都來了。


    我臉微微一紅,喊了一聲,爺爺。


    我說,您吃茶。


    老爺子笑著,說,這人老了啊,就喜歡人多熱鬧,兒孫繞膝……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聽門外來人,說,二少爺來了。


    我的心莫名一揪。


    來之前,錢伯承諾過,隻陪陪老爺子說說話就離開的,不會見任何人。


    程天恩進來的時候,汪四平跟在他身旁,我下意識地往椅子背上靠了靠,手心一陣汗意。


    他沒看我,上前喊了聲,爺爺。


    老爺子笑,說,來了。


    他說,是。


    老爺子說,你弟妹剛回國,你們都是年輕人,想必之前就熟識。不比我這老頭子,到現在才見到。


    程天恩看看我,轉頭對老爺子說,是。


    極恭敬。


    這時,有女工端了一杯茶到我眼前,笑意盈盈,說,太太。


    我硬著頭皮端起那杯茶,捧到程天恩眼前,竟不知如何開口。


    他看了看我,唇角盪著笑意,眼神卻是可以殺死人的冰冷,說,弟妹近來可好?


    我低頭,說,一切都好……二哥……最近可好?


    程天恩俯身,接過茶去,說,好得很。然後,他在我耳邊狠狠地低語,說,至少比大哥好!


    這句話,聲音極小,隻有我聽得到,心下滋味百般。


    老爺子問,你大哥呢?怎麽這半天都不見人。


    程天恩正在端量著手中的茶,抬眼看著老爺子,愣了愣。


    我也愣了。


    然後,一瞬間,程天恩,錢伯,龔言,汪四平,四個人的眼神唰唰唰——地交匯著,無聲地傳遞著“怎麽辦”“我怎麽知道”“滾”“嗬嗬”之類的訊息。


    我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老爺子問龔言,我不是讓你去通知天佑的嗎?


    龔言張張嘴巴,不知怎麽回答,隻好望向錢伯。


    錢伯忙笑,說,我覺得大少爺八成在休息,就自作主張,沒讓龔言去打擾他,隻喊了二少爺。


    老爺子擺手,說,去!喊他來!他轉臉對程天恩說,我身體抱恙,你父母也遠在香港,但是你們年輕人今晚也該舉行個家宴啊。


    我忙起身,越加尷尬,說,真不用了。


    老爺子說,那怎麽能行。然後,他抬頭看看龔言,說,你也糊塗!


    龔言忙不迭地說,我這就去!


    他話音剛落,就聽門外有人說,不必了,我來了。


    程天佑走進來的時候,錢至在他身旁,他把著錢至的手臂,許是手術後身體剛剛恢復,他的氣色並不多好,人清瘦了許多。


    他一出現,我隻覺得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


    他上前,說,爺爺。


    老爺子笑,說,你弟妹回來了。


    他說,我知。


    然後,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在我和他身上,錢至扶著他轉身,他微微沖我一點頭,唇角沉默地抿著。


    我看著他,一時之間,眼眶紅了,那麽努力地克製,聲音卻還是抖得一塌糊塗,說,你好嗎……


    他打斷了我的話語,似乎這一刻,這人前,我們之間連問好與寒暄都是逾禮,所以,他的聲音那麽清晰,說,弟妹!一路辛苦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似乎想要看到一種溫度,卻什麽也沒有,這本該是我們最好的姿態的。


    最好的姿態下,連一句“你好嗎”這樣的敘舊語,都是敗筆。


    所有的問候都該死!所有的過去都應該抹去!就像兩個從來都不認識的人那樣!無笑,無淚,無動容!


    家裏的女工又將一杯茶端到我眼前,龔言在一旁,笑,太太,您也給大伯哥敬杯茶吃吧。


    錢至在他身旁,竟將臉別向一旁,不去看。


    我努力學著他,鎮定地,不帶絲毫感情地將那杯茶端起,手指素白,茶水微溫,齊眉,恭敬,遞給他,努力地控製著,聲音卻還是抖著,強笑,說,大哥。


    我怎麽能不敬他!


    他救過我性命。


    他接過,一飲而盡。


    所有人都不再作聲。


    隻有老爺子在開心地笑,在一旁的龔言看著,忙上前對他,說,三少爺雖然遠在巴黎,畢竟是程家孫子輩裏的大喜第一人,老爺子啊,您啊就保重身體康健,等著抱重孫吧。


    我低頭,如坐針氈。


    程天佑麵色平靜。程天恩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和他。


    龔言笑,說,太太,咱們三少爺什麽時候回國啊?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地尷尬。


    老爺子開了口,說,讓他早些回來吧,事業再要緊,工作再忙,抵不上一家人團團圓圓。


    我點點頭,說,是。末了,擠出兩個字,爺爺。


    錢伯不忍,說,老爺子啊,您也該去休息了。


    老爺子也笑笑,龔言扶起他,臨走時,他說,好。那這孩子的住處,你給安排吧。我看就住在天策原來的住處好了。


    程天佑的臉色微微一變,瞬間平靜。


    程天恩幾乎是抱著那杯茶要蹦起來。


    錢伯張張嘴巴,似乎有什麽難處,最後,說,是。


    老爺子一走,程天恩就對錢伯說,爺爺是瘋了嗎?!他、他難道不知道我大哥為了這個女人連命都不要過嗎!怎麽這麽安排?!


    程天佑回了他一個“你閉嘴”的表情。他從我身邊走過,似乎是對我說,你安心住吧。我會搬出去的!


    131從此,她就是程家的三少奶奶。


    他在錢至的攙扶下,走出那扇大門,迴廊處,停了步子,隻覺得喉頭間一股腥鹹——“哇”一口鮮血湧了出來。


    以前,譏笑過多少電視劇裏弱不禁風鬧吐血的公子哥兒,如今,卻真的知道了,這人間情愛,本就是鴆酒砒霜,奪人性命,催人斷腸。


    錢至駭然,說,大少爺,大少爺——


    他麵容冷靜,是堅硬的克製,製止了錢至,說,別喊。


    他不想驚動家裏其他人,看得他這一身狼狽;那麽嚴絲合fèng的克製,不動聲色的表演,卻最終,輸的是,自己那顆還愛著她的心啊。


    她奉給他的一杯茶,手指素白,茶水微溫,她眼眸裏帶笑,溫柔的恭順間,恍惚著,是初為人妻的幸福光影,她喊自己,大哥。


    他接過,一飲而盡。平靜如海。


    隻是,握著杯子的手上的青筋暴綻,暴露了他的心,決絕的姿態,如飲鴆酒一般;怎麽能,如他的眼眸那樣,望進去,平靜萬分。


    那一方的天與地,他陪著她,用最好的演技,最好的默契,扮演著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


    錢至望著他,他的肺部在三亞那場落水中遭受了重創,即使康復之後,也偶有痰中帶著血絲的情況出現,但從未像今天這麽嚴重過。


    錢至想喊人,卻被他製止了,隻能幹著急,眼圈都紅了,說,老爺子怎麽能這樣對大少爺!他真的不知道大少爺愛著薑小姐嗎?!


    他擦了擦嘴角的鮮血,笑得那般悲涼,糾正道,說,她不是薑小姐,是程家的三少奶奶。


    風裏,他站得筆直,身姿孤獨而遺世。


    他怎麽能不知道他的祖父之所以這麽做,是為了懲罰他,是為了嘲諷他,自以為奮不顧身的愛情,從頭到尾就是一個笑話。


    他還記得,三亞那場殉情的海難讓他失明,也讓他苦守了許多年的愛情曝光於祖父眼前——是的,該讓您勃然大怒的不僅僅是涼生愛上了她!有損了您的體麵!我也愛上了她!寸心若狂!


    那天,他在病榻之上,對著這個為他操碎了心的老人,滿心悲涼,隻不過剛剛開口,他說,祖父,對不起,我……


    程方正製止了他說下去。


    他不想聽自己最驕傲的孫兒的脆弱,更不想聽他的懺悔,這是他從來都沒有在他眼前出現過的悲傷。


    他不想看到!


    他寧願從來都不知道,他最引以為傲的孫兒為了一個女人,跳下了海!


    祖父,對不起?!對不起什麽?!對不起,讓你失望了,我愛上了這個女人嗎?!


    ……


    程天佑一直記得,那天,祖父在自己說出“對不起”那三個字的時候製止了他,隻是沉默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沉默如同死寂的海麵,醞釀著不可預知的狂風巨浪。


    他一直知道,祖父不可能讓他去愛這樣的女子;但他沒想到的是,連他去傾訴愛上她的權利都沒有。


    如今,當涼生冒天下之大不韙娶了她,自己的祖父,還都不忘記用她來羞辱自己——看看吧!這就是你為了她連命都不要的女人!怎樣了呢?!你為她拋卻性命,她卻嫁了別人!醒醒吧!愛情!可笑!


    可笑的愛情!


    冷風襲來,他漸漸從回憶中清醒,依然是那麽克製的臉,對錢至說,更像是對自己說,以前的事不許再提。


    他說,從此,她就是程家的三少奶奶。


    132大少爺想見一下三少奶奶。


    我看著天佑離開的背影,轉臉對錢伯說,我不能住在這裏的!你是知道的!你說過我隻是來坐坐……


    程天恩抬手,將那杯茶潑到我臉上,說,這是我替我哥敬你的!你這個心裏養著一窩毒蛇的女人!


    我愣在那裏,一身狼狽。


    瞬間,我從桌子上也拿起一杯茶,回潑了過去。


    所有人都愣在那裏,包括程天恩,待他清醒過來的時候,錢伯和汪四平已經將我們兩人給隔開。


    程天恩俊美的小臉是異常暴怒,幾乎牙齒咬碎,說,你!


    汪四平按著他,生怕這美少年一時想不開跟我拚命。


    我看著他,說,這杯茶,你潑我,可以!但是你潑在三少爺的太太身上,那就是我活該還你!


    程天恩先一愣,隨即冷笑,擦了一把臉,說,三少爺的太太?!三少奶奶!嗬嗬!你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我也笑,說,不敢當!是你們程家請我來的!


    錢伯在一旁,都有一種不忍直視的表情了,末了,他還是得兩下安撫,可遺憾的是,沒等他開口,程天恩已經像隻發威的小老虎一樣,沖我扔杯子,扔碟子,這一些,全都碎在我腳邊,他說,薑生你就是個賤人!你就是個掃把星!你滾回巴黎跟你的姘頭在一起,別回來禍害人!


    姘頭?!


    此生最恨的就是別人侮辱涼生,這是我從小便具有的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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