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綿瓜拉著他,怯怯地說,涼生哥哥沒在,他在中國。他讓陳叔叔帶我來這裏的,說是要給我治病。


    程天佑原本緊張的神情瞬間鬆弛,他一手握著拐杖,一手握著眼鏡。


    他摸索著將眼鏡放入自己的口袋裏,摸索著將小綿瓜拉進自己的懷裏,摸索著將襯衫解開,擋住了小綿瓜的小腦袋。


    突然,他問她,薑生……姐姐她……?


    小綿瓜看著我,我淚流滿麵地衝著她搖搖頭。


    她說,她沒在這兒。


    程天佑愣了愣,然後笑笑,雨水飄灑在他的皮膚上,如同親吻,他說,咿,我真傻,他們倆,怎麽能不在一起呢?


    他抬頭,想要看著天一般,自言自語道,薑生,你終於和他在一起了。現在的你,應該很快樂吧。


    他輕輕的一句話,將我的心戳得稀巴爛。


    小綿瓜抬頭看著他,說,程叔叔,你是不是惹薑生姐姐生氣了?為什麽我問起你,她總不告訴我。


    天佑低頭,笑了笑,說,對,叔叔不乖,惹姐姐生氣了。


    小綿瓜說,她為什麽生氣呀?你怎麽惹她了?


    天佑突然聲音有些哽咽,說,因為叔叔……叔叔喜歡上了一隻小豬。


    他強壓著自己的情緒,仿佛是壓抑著這麽長時日裏異國他鄉黑暗世界裏的焦躁無助一般。


    小綿瓜一愣,小豬?


    程天佑一笑,說,你想聽聽小豬的故事嗎?


    小綿瓜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嗯嗯,想聽。


    程天佑就笑了,但那笑容裏有些遮不住的淒傷。他像陷入了某種回憶的少年一樣,說,很久很久之前啊,有一隻小豬迷路了,它坐在路邊哭。


    叔叔呢,看到了它。


    所以,叔叔就想把它帶回家,給它蓋個大房子,為它遮擋風雨;叔叔想每天都給它煮好吃的,把它養得白白胖胖的;叔叔還想保護它一輩子,讓它永遠開開心心的,沒有憂愁,再不哭泣。


    所以,叔叔發誓,要永遠陪著它,永遠牽著它的小豬蹄,決不讓它迷失在生命的任何路口!


    然後,他仿佛再也說不下去了,聲音堵到了嗓子眼裏,無了聲息,隻有蠕動的口型拚湊出他哽在喉嚨裏的話語,落在我的眼底——


    我想為它也變成一隻大豬,永遠同它在一起。如果有屠夫對它舉起刀,那麽就讓我擋到它前麵。隻要能保護它,我願意交付我的性命。


    那麽,別傻愣著聽故事了,我親愛的薑生。


    如果你就是那隻小豬,你願不願意愛上我,並讓我一生都保護你?


    ……


    我就站在離程天佑幾步遠的地方,捂著嘴巴,哭成了淚人兒。


    我仿佛回到了那年的小魚山,那個為我安排生日的男子,曾說過這番誓言,而如今,他也用他的行動,證明了他的誓言。


    小綿瓜上前拉拉我的手,對程天佑說,你不要那麽喜歡小豬,雖然小豬很可憐,但薑生姐姐哭起來也很可憐。


    程天佑笑笑,說,有他陪著……以後,她不會再哭了。


    你不會再哭了。


    因為他比我好。


    他在心底深深嘆了一口氣。


    小綿瓜焦急地說,你跟她道歉,或許她就不生氣了。


    程天佑笑笑,說,對,叔叔真的得向她道歉。這麽多年來,叔叔一直以為保護了她,卻讓她傷痕累累。


    小綿瓜看了看我,說,她身上沒傷啊。


    程天佑愣了愣,說,嗯?


    小綿瓜看著我,央求著,想將我的手拉向他。


    就在我的手要觸碰到他的那一瞬間,天佑說,你自己一個人出門,多不安全,陳伯伯沒來嗎?


    小綿瓜搖搖頭,說,沒。


    這時,四個黑衣人飛速沖了過來,小綿瓜嚇得尖叫。


    程天佑麵色一凜,大約知道是自己的手下來了,他說,別嚇到孩子!


    錢伯在斑馬線對麵,擎著傘,拾起了那柄被我遺落在斑馬線上的雨傘,緩緩地,走了過來。


    錢伯說,你贏了。


    下雨的巴黎。


    哭著的我,失明的他。


    保鏢們已經保護著天佑離開了這裏。離開前,他蹲下身,對小綿瓜說,答應程叔叔一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你在這裏見過叔叔。


    小綿瓜看看他,又看看我,我點點頭,她轉臉對著天佑點點頭,說,好的。


    他走的時候,小綿瓜追著哭,程叔叔,我要是想你了怎麽辦?


    小綿瓜哭,薑生姐姐想你了怎麽辦?


    程天佑愣了愣,停住了步子,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回頭,臉上是控製情緒後的微笑,他說,這麽久了,薑生姐姐應該已經忘記我了吧……不過,要是小綿瓜想我了,錢伯會告訴你怎麽找到我。


    小綿瓜還在石碑前哭泣。


    而錢伯和我,站在不遠處。


    我看著錢伯,眼淚擦也擦不完,問,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錢伯看了看四周,嘆了口氣,說,這裏說話不方便,不知道薑小姐……你願不願意跟著我回我們的地方?


    我看著天佑離開的背影,點點頭。


    這是巴黎郊外的一處小別墅,雅致而有風情。


    雨後的空氣,帶著一絲悲涼的清甜。


    小綿瓜怯怯地跟在我的身後。後來,錢伯找了一位鋼琴教師將她帶到琴房去了,小傢夥似乎也很有興趣。


    錢伯說,他先去安頓大少爺休息。


    我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


    他安靜地躺在床上,有個漂亮的法國女孩,穿著護士服,在幫他記錄病情和康復情況。


    錢伯剛剛在外麵告訴過我,她叫jeanne,是個護士,因為不會說中文,所以程天佑一直很安心地讓她來照顧。


    他嘆氣道,因為麵對一個不懂他語言的人,他可以卸下全部的偽裝,肆無忌憚地對著她傾訴脆弱和悲傷吧。唉,這孩子……這要命的堅強……


    錢伯進屋後對天佑說,我帶小綿瓜過來了,以後呢,我會讓她常來的。不過,大少爺,您放心,我不會驚動三少爺那邊的。


    天佑點點頭,對錢伯他一向放心。


    錢伯告辭後,jeanne扶他躺下休息。他仔細傾聽著錢伯離去的腳步聲,直到它消失。良久,他輕輕說了一句,我好像看到她了,在雨裏,還是那麽美。


    錢伯站在房門前,無聲地看了我一眼。


    我們退出房間。


    錢伯看著我,說,我想,你已經猜到七七八八了吧?


    他說,其實,到現在,他都不曾對我推心置腹地說過任何事,所以,這些七七八八,也不過是我守在他身邊,自我揣測的罷了。


    他嘆氣道,事情還是得從三亞說起……那場海難之後他醒來,發現自己雙目失明了。那天隻有我進入了重症監護室,他醒來後,發瘋了一樣,爭吵,不配合,摔爛了診療儀器。


    我告訴他,我是帶著老爺子的命令來的,但我不想傷害你,所以,為他想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那天,他默許了。


    然後,就有了後麵發生的一切,你都經歷了,你知道。


    現在看來,他是知道自己失明後,第一時間逼著自己收拾好絕望的情緒,迅速為你先想好了後路。


    所有在三亞的殘忍和絕情,現在想來,就是想逼著你離開、恨他、死心;也為了讓這麽多人將他不愛你了的消息,傳給老爺子吧。


    我想,灌下你那些苦澀的藥汁的時候,這孩子的心大概也跟著碎了吧。


    我啊,從小看著這孩子長大……從來沒想到有一天,他會為了一個女人,把自己逼成這樣。


    現在想想,他當時默許我去找你談做他外室的事時,隻不過是將計就計,已經想好了全盤計劃來保護你。


    他自知自己眼睛瞎了,無法保全你。


    而這世界上,唯一能拿命保全你的,除了他,大概也隻有涼生了。


    但是,他又不能告訴涼生自己失明了——你應該不知道,自古以來,這種家產的爭奪,還有外姓親戚的覬覦,會撕裂一個家族的根基。


    把你成功地逼走之後,經過一個多月的複查,醫生束手無策。大少爺失明這件事情,隻有我和老爺子以及這幾個貼身保鏢知道。我們遠避法國,一來是為了給大少爺看病,二來是為了躲人耳目。


    哦,對了,為此我們還擬了公關——大少爺因為歐陽嬌嬌而心灰意冷,暫停一切公事。似是而非地發了出去,並不予正麵回應此聲明到底是不是他發的。


    我聽著這個用心良苦的故事,不停地擦眼淚,眼淚卻不停地落下來。


    錢伯看著遠處的艾菲爾鐵塔,似乎為一段往事失了神,說,我以為程家的男兒都薄情,沒想到,到了他這裏,竟然……


    他嘆了一口氣,說,大少爺這半年來出現了自閉的情況,經常會自己跑出來……今天,他又趁著去醫院,將我和保鏢甩開,自己跑了出來。


    他的眼睛微微有些濕,說,大概是心裏太苦了,無處宣洩。


    他說,自從三亞之後,他就再也沒有主動提過你的名字,想來是出於對你的保護吧。大約,在他心裏,為了你,已糙木皆兵,包括對從小看護他長大的我……可是,他難道不知道嗎?人在夢裏是騙不了自己的啊!每次,他在夢裏喊你的名字……我不是聽不到。


    他以為他不說,我就不知道嗎?


    麵對黃昏細雨中的巴黎,古老的屋子,和那個愛我的男子,我抱著臉痛哭。


    那一夜,我一直守在他的身邊。


    燈光下,他的臉,微微的堅毅的模樣,在睡去後,卻宛如孩童般無害,隻是,偶有眉頭皺起,不知是誰入夢,驚了他的心。


    半夜時分,他輕輕地囈語著我的名字,薑生。


    他的手輕輕地揮向空中,卻在撲空時陡然驚醒,突然眼睛睜開,茫然地望著無邊的黑夜。我悲傷地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他的心稍稍安靜了下來。


    他輕聲說,jeanne,我又夢到她了。


    錢伯說過,他最喜歡對jeanne說話,因為她聽不懂,所以他不提防,更無懼暴露脆弱。


    我的眼淚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縮回手,眉頭微皺,說,jeanne,別對著我流口水了!沒用的!


    這煞風景的一幕啊。


    此刻的他,恢復了以往高帥富、狂拽炫略討嫌的自大模樣,可我的眼淚卻還是不住地掉了下來。


    我對錢伯說,讓我照顧他吧。


    錢伯看著我,似乎沉思了一下,說,大少爺肯定不願意自己這副狼狽的樣子,被你知道的,薑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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