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再次重重地跌入了黑暗之中。


    我張大了眼睛看著涼生,涼生也望著我,他輕輕理了理我的頭髮,說,沒事的,我等你。


    我跟著他們離開的時候,突然轉身,終於將那句一直湧動在喉頭的話問出了口,我說,你真的想我這樣回答嗎?


    涼生看著我,似乎不解。


    我有些執拗地拉著他的手,仿佛捉住一根救命稻糙一般,緊緊地看著他的眼睛,問,你真的想我這樣回答嗎?


    他別開臉,不忍看我,強笑道,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的眼淚嘩的一下流了出來。


    他否定了。


    可那些細微的表情,卻仿佛告訴了我真實的答案。


    頃刻間,我感覺,心底有某種東西碎裂了。


    發出輕輕的,卻那麽尖銳的聲息。


    錄完口供後,我回來,一直沉默。


    涼生走進我的房間,也沒有說話,隻是望著我。


    我抱著雙膝,黑髮遮住了這黑夜的無邊孤單。


    他俯身,將一串白色的硨磲穿成的佛珠纏在我的手腕上,說,明天我們就要離開這裏了。


    我看著它們纏繞在自己的手腕上。


    他輕輕地撫摸著,說,一百零八顆佛珠,求證百八三昧,斷除一百零八種煩惱。


    他說,願你如此。


    我抬眼看著他,如此熟悉,卻又陌生。


    涼生離開後,我偷偷跑出了門。


    我到了小九的門外,站了很長的時間。


    偌大的城市裏,突然你發現,有一天,你有了心事,竟不知對誰說。


    門fèng裏突然透出了燈光,似乎有人起床,傳來窸窸窣窣的披衣穿鞋聲。


    門被打開的那一瞬間,昏暗的燈光映著小九那張美麗清秀卻睡眼矇矓的臉,她看到我的時候,微怔。


    雪就這樣下著,在我和她之間。


    ——我要去法國了。


    ——挺洋氣。


    ——小九,這些年,你好嗎?


    ——還行。


    ——小九,我是薑生,你還記得我嗎?


    ——……


    ——小九,我想你了。我想以前,以前的你,以前的北小武,以前的涼生。小九,我好想你們啊。


    說完這句話,眼淚已蜿蜒到我的唇角。


    她的眸光微微抖動,隔著牢不可破的鐵門,她看著我,輕輕地說了倆字——傻子。


    我不死心,說,你一定也想我,要不,你怎麽能感覺到我,怎麽會起床?


    她麵無表情,說,我倒馬桶啊!


    然後,她重重地將防盜門後的大門給關上了。


    隻剩下我,和屋外飄雪的午夜。


    我再次走到飄雪的街上。


    我想起了聖誕節,想起了以前的我們,還有種種往事。


    我並不知道,在那間破舊的小屋裏,木門重重關上之後,那個叫小九的姑娘,她靠著門慢慢倒下,最後蜷縮在門前,再也壓抑不住情緒,失聲哭泣。


    就仿佛是一種靈犀,明明睡著了,卻又輾轉醒來,心神不寧地開門,卻見飄雪之下孤單的我。


    薑生,我也想以前的我們,可是,終究回不去了。


    涼生出現在我的眼前,茫茫白雪中,他停在路邊的車的車燈打出一束光柱。他說,薑生,你到底怎麽了?


    我看著他,說,我是不是你的一顆棋子?


    他說,你怎麽會這麽說?


    我說,陸文雋要我做偽證,難道你不知道嗎?


    他愣了愣,說,我知道。


    我就哭了,說,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隻要你告訴我。不要對著我也用謀略,用手段,我不是一顆棋子,無痛無癢,不知悲傷。


    涼生看著我,眼裏盪起一層輕霧般的光,難過得要命的模樣,他苦笑道,任何事情?包括對付他嗎?


    我微微一怔,瞬間回過神來,無比悲傷,說,你真的拿我當棋子!


    他看看天上的雪,長嘆,我視你如命都來不及,怎麽會拿你做棋子?陸文雋是跟我提過,要讓你去為歐陽嬌嬌一事錄口供,但是,我斷然拒絕了!我怎麽會為了一己前程讓你冒險做偽證?!


    我聽著他的解釋,那麽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我問,真的?


    他說,真的。


    這一次,他沒有躲閃,而是迎著我的眸子,那麽堅定的樣子。


    隻不過是一些堅決的話,一個堅定的眼神,就輕易地將我為之痛苦了一整天的心結打開了。剛剛釋懷,可突然間,我又覺得更委屈了,我說,那你為什麽不早說?


    他無辜極了,說,我怎麽說?你又沒問我。


    我說,我問了。


    他嘆氣,那麽似是而非的話,算問嗎?“你真的想我這樣回答嗎?”這樣的話,你當是猜啞謎!


    我就哭了,很委屈地看著他,說,猜啞謎怎麽了?電視劇裏男女主角不都這樣嗎?


    ——分手之前,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愛!


    ——再問一個。


    ——不後悔!


    ——最後一個。


    ——我會獨自將孩子養大!


    他無奈道,這……都什麽強盜邏輯啊?


    突然,他又笑了,說,不過你承認我是你的男主角了?


    我說,問作者去!


    涼生說,乖!別出戲!老老實實按劇本來,我們是正劇!


    我……好吧。


    後媽準備的下一個劇情是:


    我仍覺委屈,不死心地問,那你為什麽千裏迢迢地去深山老林裏找我?


    這次他沒再說話,直接將我拉入懷裏,以吻作答。


    他們說,女人的心,衡量了身體間的距離。


    去機場的路上,我努力同涼生保持著距離。


    我不知道對不對,但總覺得想逃避這種距離帶來的負罪感。


    涼生看著我時刻極度警惕的模樣,唇角溫吞著笑意,眼眸中的波光恍似春夜cháo水,溫柔中,有一絲無奈而邪氣的魅。


    老陳坐在副駕駛處,不動聲色地斜眼從後視鏡裏觀察了一下我們,似有心事。


    老陳幫我們領取了登機牌。涼生看了看我,笑了一下,說,到了巴黎呢,我將會送給你一個驚喜。


    我一直處於警惕狀態,應激反應般,說,啊?你想怎樣?


    涼生生怕我跌倒,輕輕一拉我的手,說,你不至於吧?想什麽呢?


    我們走向安檢時,身後突然傳來了尖銳無比的聲音。偌大的機場中,那聲音聽起來幾乎是歇斯底裏的。


    她說,你要帶她走?!


    我們回頭時,不由一驚,未央就站在我們身後,如同暗夜裏的鬼魅一樣,有一種淒艷凜冽的美。


    她看著我那隻被涼生拉住的手,突然笑了,說,到了今天,你還要跟我說,你隻是把他當哥哥嗎?


    我沒說話,隻是看著她。


    不斷向人低聲下氣解釋的人生不是苦短而是苦役。


    我想結束它!


    未央轉身看著涼生,她舉起手裏的桶,對著涼生冷笑,說,今天,如果你帶著她走,我就燒死在你麵前!


    涼生看著她,唇色被氣到發白——這些年來,她似乎一直在用這樣自殘的方式要挾著他。


    未央拉住他的手,眼淚流了下來,說,我不能讓你走!你走了,我怎麽辦?我怎麽辦?涼生,我愛你啊。求求你,看看我吧!我是愛了你這麽多年的未央丫頭啊!我們從高中就被大家看作是一對了。你是我所有的青春啊!涼生,求求你……


    涼生看了看我,轉頭對老陳說,你帶薑生先登機,我回頭就來。


    他轉身,對我說,等我。


    我看著他那隻被未央緊緊握住的手,還有未央流淚時楚楚動人的模樣,突然有些不好的感覺,卻隻能不安地用手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衣腳。


    就像我們小時候,那些不安的時光裏一樣。


    他低頭,看著我的手,輕輕地握住,抬頭看著我,再次說,等我。


    我轉身,他說,我一會兒就來。


    那一天,涼生久等未至。


    起飛的時間已過,老陳無比焦急,機艙裏埋怨的人漸漸多起來,空乘耐心解釋,因為有位頭等艙的客人還沒來。


    我望著舷窗外,幾次想下去,卻被老陳和空乘阻止。手機關了又開,最終,等來了他的訊息,正是我所怕的——


    他說,薑生,好好地,在法國等我。


    飛機起飛,我的心沉入了穀底。


    四月微雨的巴黎街頭,我剛從博物館出來,一麵擎著傘漫步在濕潤的街上,一麵與金陵通電話,互報這兩個月來彼此的生活。


    金陵說,她即將被主任給壓榨成人幹了,對人生和男人已經徹底失去了興趣。然後,她問我,在巴黎還習慣不?


    我說挺習慣,飲食比英國的暗黑料理強,我正跟著一義大利小哥學畫畫,不,應該說,未成名的義大利年輕藝術家。


    金陵說,義大利男人?涼仔對自己還真有信心啊。不過,聽說你很好,我就放心了。


    其實,我知道她的擔心……因為涼生,一直都沒有來法國。


    最初有電話的問候和解釋……到最後,大約連他自己也沒有了解釋的力氣,所以,多是老陳跟我報平安。


    當然,我也不樂意再接他的電話,每次的藉口不外是在運動、在畫畫、在學語言等等,他也自知。


    所以,老陳就成了標配的中轉站。


    心情從最初的坐立不安,到黯然,再到安然接受。


    涼生托老陳將那位叫黎樂的心理醫生介紹給我,被我生硬地拒絕了。任何關於陸文雋的東西,我都不想碰。


    黎樂在外麵廳裏倒也實在,不信任我的病人我一概不看,我沒信心能治好。說完,她就走了。


    透過古老的窗,我看著那個女人離去的背影,海藻一般的捲髮,有一種有別於印象中的醫生的妖嬈。


    金陵說,你這麽長時間不發微信朋友圈的狀態,其實我們都挺擔心的,但隔了這麽遠,怕問多了,你難受,也借不了你肩膀。


    我笑笑,說,以後我一定發。其實……你們的我都有看。放心啦,我真的很好。


    金陵再次重複,那就好,那就好。


    然後,我似乎聽到她身後是涼生放心了的聲音。我心想,原來還這麽別出心裁來打探我的真實心情啊,於是,我開玩笑地說,有時候心情也糟糕!非常糟糕!


    果然電話那頭金陵很緊張,說,怎麽了?


    我嘆氣,故作哀怨地說,就是巴黎這裏吧,有時候太不接地氣,我跟藝術家在塞納河畫畫的時候,動輒看到有中東國家的妞裹著紫色皮糙,戴著harrywinston的高定珠寶,拿著倒v酒紅鱷魚birkin從你身邊搖曳走過,讓你突然覺得投胎真是一項技術活。我在魏家坪玩泥巴、狗尾巴花的時候,估計人家已經開始跟著爹媽各大秀場看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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