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想過,就在這一天,原本準備為涼生送行的我,會隨著涼生一同離開。


    這也是已經做好單獨離開準備的涼生始料未及的。


    宋梔出事後,王林異常沉默,連續幾日將自己關在房間裏。誰都想不到他出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我和賈冉等人離開。王林表示之前與我們說好的支教期已滿,他已經聯繫好新的誌願者來十裏屯小學支教,甚至連我住的小房子都安排給了新人。他態度強硬到不接受我任何想要留下的理由,要求我立即跟涼生離開。


    賈冉堅決不肯走,甚至鬧到了老校長處,然而沒有人能改變王林的決定。


    我知道王林說的一切都隻是藉口,他是無法對宋梔的意外釋懷,他要我們安全地離開。他曾說過,要照顧每一個在此支教的老師,然而……


    我心有不甘,卻無能為力,隻能故作輕鬆地對王林說,我這是又被辭退了嗎?


    王林望著遠山,沉默許久後,他說,他要在這裏,為她守住此生巨大的秘密。我看著他,他手裏緊緊握住的是宋梔的一本日記。


    離開這裏,離開這些孩子,我還能到哪裏去?這個消息太過突然,我心中茫然,望著白茫茫的山川,無比迷茫。


    最終,我對涼生說,給我一個地方,讓我借住一下。


    他錯愕後,是掩不住的狂喜。


    而在看到宋梔的舊屋子時,他將這喜悅強壓了下去——如果一些事情的轉機,用的是一個人的生死,誰都會覺得殘忍。


    賈冉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一年後的電影院裏,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屏幕前,我才明白那天的難過和不舍——人生就是不斷地放下,而最遺憾的是,我們沒來得及好好道別。


    我們沒有告別的那些孩子,那些愛,那些倚望。


    在分別的機場,賈冉眼睛有些紅。他最終沒有讓悲傷肆意——他沒給她蓋房子,沒有說心儀她,沒有給她送雞蛋,沒有說她是他的女神。


    他隻不過是跟在另一個男人身後唯唯諾諾地給她深夜奉上酸辣湯的人,他不過是一個灰濛濛的影子,在她的愛情片裏,他不是男一男二甚至不是男配。


    暗戀的人,到最後,連痛哭失聲的資格都沒有。


    即將進入安檢處時,我忍不住停下了腳步。涼生見我情緒低落,輕輕抱了我一下,說,都會好起來的。


    我喃喃,死亡會不會是一種解脫?


    涼生愣了一下,說,薑生,你別嚇我!


    我搖搖頭,沒說話。


    如果一個女人,經歷過那樣不堪的傷害和背叛,都能如此勇敢地活著,我想,我沒有道理再去懦弱。


    否則,那些寒夜裏的爐火,那些曾經一起喝過的烈酒,都會嘲笑我的。


    是的,在一次極其無意的情況下,我看了那本日記本,和裏麵巨大而苦痛的秘密。


    飛機上,我看到涼生登機牌上的名字,愣了愣,轉臉望著他,問,程天策?


    他拿回手裏,反覆地看,說,從我十九歲開始,這個名與姓就陪著我了,沒人問我是否喜歡,願不願意。


    他說,我這一生,處處被安排,不得不隨遇而安,從未自己做過決定,做過選擇。唯一的選擇就是,選擇愛你。


    我低下頭。


    他見我如此,便岔開話題,說,好了,其實我應該覺得慶幸,否則,我將會叫……周無卿。


    他故意說得無比輕鬆,可我卻似乎聽出了憎恨的味道。


    下飛機的時候,老陳來接我們。


    在車上,涼生對我說,我……沒有對他們任何人說你不辭而別的事情,包括金陵。我對他們說,你去了西藏。你記得就好。


    我愣了愣,想來他也是為了我好,便點了點頭。


    他又補了一句,說,至於為什麽手機聯繫不上你……


    我說,我就說手機丟了。


    他看著我,點點頭,說,他們本來說是今天為我們接風,但是都各自有事,約到了明天。


    我點點頭,問他,北小武怎麽樣了?


    涼生說,挺好,從報社辭職後,在學做茶葉生意。


    老陳問他,先生,我們是送小姐回去嗎?


    涼生說,回我的住處。


    我剛要開口拒絕。


    涼生按住我的手,笑了笑,對老陳說,小姐的房子還沒打掃吧?


    老陳會意,說,小姐要回去,也等打掃過後吧。


    末了,他又說,先生,您年末出去了,這次例行的半年體檢給錯過了,老爺子那裏來問,您什麽時候去補上。


    涼生沒說話。老陳又說,哦,還有啊,三亞那邊有警務人員來找小姐,說是協助調查歐陽嬌嬌死亡事件。


    涼生回頭問,不是早結案了嗎?


    那夜,涼生上樓,我在樓下,老陳為我倒茶,閑說著這半年多裏的變化。他笑吟吟地說,先生最近很受程老爺子的喜愛啊,到底是血脈情深。


    我沒說話。


    他看著我,小心翼翼地說,聽說呢,程老先生有意將產業全部轉到國外,所以,對先生的倚望就越來越大了。


    說完,他幹笑了幾聲。


    我眉毛微微皺了一下,淺嚐了一口茶,竟覺無比口澀。


    老陳走的時候,問涼生,要不要讓慶姐回來?


    涼生說,讓她在那裏吧。


    他沒有說是哪裏,但我知道是哪裏。


    他已更換了家居服,柔軟的衣料,讓他看起來如同散於淨空的雲。他說,晚上喝茶?老陳最近果然年齡大了。


    我心事重重地笑笑,說,挺好。


    他說,伸出手來。


    我說,什麽啊?


    他將一隻橙色的橡膠圈套在我的手腕上,說,jawboneup,健康手環,能檢測你的睡眠、飲食,對身體有好處。


    我低頭看了看,說,好洋氣啊,哥。


    他一怔,小聲說,你氣死我算了。


    我說,什麽?


    他說,今晚去我房間裏睡吧。


    我直接失聲,啊?


    他說,我睡客廳。


    我不解,又不是沒有客房。


    他不說話。


    我說,你不會是擔心我溜走吧?


    他說,差不多。


    我笑道,看不出你還很誠實。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打開那個古老的留聲機,回頭看了我一眼,說,在這間房子裏,每到夜晚,我都會覺得無比的害怕,因為我總會想起那一天,我醒來你卻從我身邊消失了。


    他說,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我閉上眼,你又會突然出現呢?可是,我閉上了眼,卻再也不敢睜開,我怕看到這個空蕩蕩的房間。


    我低下了頭。


    老膠碟裏響起的是周旋的《夜上海》,咿咿呀呀的女聲,在這個城市寂寞華麗的公寓那昏暗的燈光裏,竟有些傷感。


    我說,我再也不會不辭而別了。哥。


    他低頭,迅速而小聲地嘟噥,我真不喜歡這個稱呼,可是我答應過你給你自由和時間。好吧!他收住了聲音,恢復原來的聲音和話題,說,我不能相信你。


    我笑道,你可以把我綁起來,囚禁之類的。


    他說,我又沒有暴力傾向,下不了手。


    他的話音未落,就聽到有人在大叫,surprise!


    我嚇得從沙發上驚起,涼生本能地將我護在身後,不過一看是那幾隻牛鬼蛇神,他的表情瞬間放鬆了,問,怎麽是你們?


    北小武晃了晃手裏的鑰匙,說,我好不容易去慶姐那裏求到的你公寓的鑰匙!陳老頭就是個榆木疙瘩,跟他要鑰匙,說要給薑生一點兒驚喜,可他死活不肯,說什麽怕先生出意外!


    八寶從他身後邁著長腿跳出來,對涼生說,剛才你就不對,下不了手是不對的!這男人啊,一定不能對自己女人手軟,否則就等於把她扔給另外的男人征服、調教、俘虜!


    一時間,全屋子的人鴉雀無聲。


    八寶說,怎麽了?


    金陵似乎還停留在半年前的劇情裏,扯了扯八寶說,胡說什麽呢!涼生是她哥!


    八寶立刻拍手大笑,說,對!本來就是!我……隻是在闡述一個事實,跟他們倆沒啥關係哈哈!然後她一麵哈哈大笑著,一麵順道拍了一下北小武的屁股。


    我看著八寶和北小武,記憶裏,八寶不是說她甩了北小武了嗎?怎麽……


    八寶見我狐疑的表情,立刻指了指北小武,說,我哥!我們倆現在也是兄妹了,純潔的兄妹感情,比純爺們兒還純!然後她回頭,特豪氣地喊了北小武一聲,哥!


    柯小柔默默地飄到我身邊,在我耳邊小聲說,一對狗男女非說自己是兄妹,真讓人想罵娘對不對?說完他忙掩嘴解釋,我是說他倆,不是說你倆。


    金陵瞪了他一眼,他就悄悄飄走了。


    金陵拉著我的手,說,妞,你瘦了。


    八寶點點頭,說,人瘦了,胸大了。


    一屋子寂靜。


    她又說,哎,薑生,這半年,你不會是偷著生孩子去了吧?


    她提出這一論點之後,居然無比激動,眼睛一亮,繼續說,肯定是這樣!三亞一夜春宵之後,你發現自己懷上了程天佑的骨肉!你想要這個孩子,而他卻是個狠心的負心漢!為了躲避他,躲避程家,你毅然決然遠走他鄉,九死一生,含辛茹苦,冒死生下了這個負心人的骨肉!然後,你將孩子託付給我們,你這些生死相隨的親人,你易容或者整容,進入程家,做了程天佑家的保姆,天天給他們飯菜裏下藥,讓他徹底無後!幾十年後,程天佑老了,而你的孩子長大了,正值壯年,承他的祖產!奪他的家業!多麽完美!他用一夜毀了你一生,你用一生報復他那一夜!


    北小武說,八寶,咱能不能正常一些?咱不能拍戲了就真的活在戲裏了。


    然後,他對我說,各位,大家得鼓掌,今晚還有一個驚喜,就是我妹八寶接戲了,兩部!星途無限!


    八寶很謙虛,說,台詞很少,每部隻有一句。


    我說,那也很好,恭喜。


    柯小柔飄過來,一句“大爺,進來玩玩嘛!來嘛!”一句“啊!”(被捅死了。)


    那一夜,城市的霓虹燈閃爍,他們鬧騰著,一個比一個貧,一個比一個會使壞,唯恐天下不亂的勁兒。我才真真實實地明白,自己回來了。


    真的回來了。


    這座城,這裏的人。


    燈火城市中,他們在一旁喝酒,聽音樂,相互損著。涼生太累,已經上樓睡著了。而我,也靜靜地依靠在金陵的肩膀上。


    我對金陵坦白了一切,我沒有去西藏,我去了西南山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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