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個喝過了熱薑湯,歷盡山路上的黑與疲憊,已經雙雙在床上睡著了。宋梔將火調得旺旺的,火塘裏的火映著他們長著凍瘡的小臉蛋。


    宋梔在一旁烘烤著他們的衣裳,她回眸看了看地上的柴火和煤炭,眼睛微微濕潤了,她倔強地抿著唇角,不說話。


    她回頭給兩個孩子掖被子,喉嚨間微微抖動著,隱忍的聲息輕得像羽毛,不願被人聽到。


    我正在一旁幫兩個孩子fèng他們半新的衣裳,這是王林從最新郵寄過來的包裹裏找出來的社會上的愛心捐贈。


    我們這些支教的老師,雖然沒有職業老師們那麽專業,但是,我們會將那個他們觸摸不到的世界裏的一切新奇與美好帶於他們分享,像朋友一樣;所以,在小孩子的心目中,我們就像是童話裏的仙女。


    這種人與人之間的純粹的信任與依賴,已經很少很少了。


    我回頭,看了看爐火映照下的孟浩然和孟潔,那兩顆小腦袋倔強地靠在一起。


    這個世界上,有人願意用一束花去愛你,有人願意用默默的等待去愛你,有人願意用兩顆雞蛋去愛你,也有人願意用整個冬夜冰天雪地裏撿來的柴火來愛你……


    那個夜晚,我和宋梔擠在王林給我們臨時搭起的簡易床上,睡著了。


    睡著之前,我跟宋梔說,節日是一種希望。我們是他們的希望,他們也是我們的希望。


    大雪封山的日子,我和宋梔同居一室,每天夜裏,分喝一杯酒,說三五句話,成了我們的習慣。


    我常常被烈酒刺得嗓子疼。


    我跟宋梔說,醫生要我飲食清淡,菸酒不能沾,忌食辛辣,嗓子才有希望恢復的。


    宋梔說,那你應該去江南,那裏情調雅致,西南山區,大把大把吃辣椒!這嗓子,有磁性,挺好。


    王林會躥進門來,說,是我把薑小呆拐來的!怎麽樣?我為支教灑熱血吧!


    宋梔冷著臉,說,女生地盤,男生止步!


    王林就往門後縮,然後賈冉就跟個小跟班兒似的端進來香噴噴的白菜臘肉湯——為什麽會是這種吃法,我不懂,總覺得詭異。


    王林說,宋小凍……不,宋老師,這是酸辣口味的,我知道你好這口。


    宋梔依舊冷著臉。


    我不忍心看王林遇冷,就上前從賈冉那裏抱過盆,說,我就愛這口!


    於是,我一麵喝著酒,一麵吃著酸辣的湯……眼淚在內心裏嘩嘩地流,我的嗓子就這麽完蛋了。


    王林在門外看著我吃光了,然後抱著盆走,他小聲說,好好陪你師母。


    我撐得肚子疼,說,人家都不理你。


    王林說,她那叫愛我在心口難開。好好伺候著!


    然後,他又扭頭對賈冉說,你也別對你師母胡思亂想了!


    賈冉臉通紅,強辯,我哪有?!


    本以為三五天就結束的冰凍,卻越演越烈。最後,西南山區好多小學都停了課,包括我們的學校。


    王林準備的節日晚會也泡了湯。


    宋梔將自己準備的節日晚會策劃書扔給我,說,讓王林留著明年用!


    未等我反應過來,她就提著火籠出門,給學生補課去了。


    老校長出於關心,跟王林商量,讓他找個好天氣將支教的老師送走,和寒假算到一起放假,別在這裏熬著,訥訥子(孩子)在這裏遭罪。


    王林說,校長,你看,這樣的日子怎麽揀好天氣?


    老校長也無奈起來,對王林說,我家裏過節的肉和魚,你多拿一些,給訥訥子分分,就是在這裏過年,也別餓壞身體。


    王林說,謝謝校長,也替我謝謝你們家的肉和魚。不過我們早都不是訥訥子了,我們是成年人,成年人。


    老校長有時候不太理解得了王林的話,但總覺得是好話,於是就總是笑笑而過。


    那一晚,大家一起聚餐,王林將所有可吃的東西都放到鍋裏煮,加了鹽,香氣四溢開來。


    老書記給送來了一隻活雞。


    老校長送來兩條魚幹。


    村裏其他人,有送來幾顆蛋的,也有送來幾把菜的……


    宋梔將自己私藏的酒拿了出來。她說她今年過年要回家,王林勸阻不住,隻好約賈冉明天一起護送她出山。


    宋梔自言自語一般,說,這次寒假可真夠長的,足夠我媽給我相親一個加強連了。


    然後,她問我,你不回家嗎?


    我一愣,略尷尬,家?


    宋梔點點頭,說,不好意思。


    我說,什麽不好意思?


    宋梔喝了一口酒,說,王林說你……是黑社會大佬的情婦,逃出來的。


    我:……


    那天夜裏,大家聊了很多,比如夢想,使命,責任。


    我沒說話,其實,我已經萌生了留在這裏一輩子的想法。


    在那座城市裏,我仿佛微塵。


    那裏雖然承載著我的太多悲傷和喜樂,卻總有輕我、賤我、憎我之人,不似這裏,有一群孩子視我不可缺少。


    窗外靜靜地飄著雪花,在這個寂寞冰冷的鄉間夜晚,我遠離一切喧囂,與幾個相識不過半年多的朋友彼此依偎取暖,內心平靜安寧。


    宋梔靜靜地靠在我身上,說,真舒服!


    她說,好久沒這麽靠著別人了。


    她似乎從不依靠。


    就在食物的香氣與暖意填滿房間的時候,屋門突然被菸袋鍋“扣扣扣”地敲響,王林忙起身,問,誰啊?


    老校長的聲音傳來,說,我。


    他頓了頓,說,外麵來了個人啊,說是找薑老師。


    賈冉眼睛瞪得老大,說,不是說大雪封山了嗎?怎麽進來的人?孫悟空啊!


    我一愣,瞬間隻覺得血液逆流,未及反應,王林已應聲開門,北風卷進一地雪花,碎在地麵上。


    老校長探探頭,指了指自己身後的人,說,薑老師,有人找。


    我望出去,他就站在門外,風雪滿身。


    那一夜,有人來,不辭風雪。


    關於我離城的那半年時光,老陳常常會在我耳邊說起,他說,先生這半年,找你快要找瘋了。


    至於為什麽會在那個風雪夜找到我,老陳是這樣說的……


    那一夜,涼生從老爺子那裏歸來,心事重重。


    半年多的杳無音訊,他曾預想過太多結果。


    查過去西藏的航班,沒有我的姓名,他卻依舊去了西藏,找尋了一個多月……


    此時,窗外飄起了雪花,又是一年冬天了。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天,那時候我們讀高中,北小武在等待著小九……


    幾乎是一激靈,他想起昨天早晨,餘秘書曾在他耳邊念叨過,薑小姐離開前曾經幫朋友當過一塊手錶,半年期已到……


    當時,他沒太在意。


    於是,他連夜讓人找到了當票的留底,上麵有王林的電話號碼;他又委託人查了我的手機,在我離城那天,果然是撥打過這通號碼。


    他害怕撥打這個電話會打糙驚蛇,便私下查到了王林的資料,得知他是一個叫千田格的支教組織的組織者,此刻,正在西南山區的十裏屯小學支教……


    那天夜裏,他就這樣直直地站在我的麵前,眸子裏的悲傷與喜悅已然難辨,落在眉毛上的雪花在火塘前融化成水珠。


    整個時空在那一瞬間靜默。


    無人知他來時路的倉皇。


    他望著我,手中的拐杖撒手落地。


    正當一屋子人不知用何種表情來接待這位來客的時候,他終於開口了。


    從小到大,他從未這般吼過我,他像是困獸,被逼入了絕地,憤怒,痛苦,卻不能反擊,隻能生生地憋到聲音嘶啞——


    誰給了你這個權力,可以不辭而別?!


    我低頭,不說話。


    這一刻,無言以對,無處可藏。


    他的嗓子裏哽住了悲傷,沒再說話。他走上前,一把將我攬入懷裏,緊緊地,似乎嵌入身體裏一般。


    王林幽幽地扯了扯正打算看好戲的老校長和賈冉以及劉瑞,說,走吧!順便他看了宋梔一眼,冰雪萬裏路,這總算真愛了吧!


    宋梔不說話。


    王林說,我明天送你。


    宋梔依舊沒說話。


    賈冉有些激動,轉頭小聲問王林,她……黑……黑社會……情夫……


    王林說,情夫你姐夫……


    賈冉:校長你看他枉為人師表了……


    老校長意猶未盡地看著活體電視劇,吸了一口煙,說,我覺得我們不能走,萬一薑老師出事……


    王林:……


    第14章 他說,這樣已足夠


    第二天一早,涼生就離開了這座大山。


    一同離開的,還有宋梔。


    昨夜,涼生睡下,我去到宋梔房裏,她正在收拾床鋪,火籠裏的火苗騰騰地,映著這間許久沒有住過人的屋子。


    宋梔問,你黑社會情夫?


    我低頭,說,我哥。


    於是,第二天一早,她就跟著涼生一同下山了。


    不久,王林和賈冉就過來了,說是送宋梔出大山。得知這一消息後,王林說,什麽?你哥來了,用真愛拐走了宋梔?


    我沉默。


    他是知道的,宋梔不過是回家過年。


    那個夜晚,涼生原本執意要帶我離開。


    我告訴他,我已經長大了,想要自己選擇生活方式。我需要單獨的時間,我需要忘記傷害,忘記那座城市,以及那個男人留給我的印記……


    我半真半假地說著自己的理由。


    他突然打斷了我,說,龔言找過你,要挾了你對不對?


    我愣了愣,隨即問,龔言是誰?


    涼生沉默了一下,他說,那便好。


    我剛要開口,繼續說我要留下的理由,他卻打斷了我的話,說,薑生,你不必說了,你想怎樣就怎樣好了。


    我愣愣地看著他。


    他說,我會等你回家。


    我看著他,突然笑了笑,說,等?


    他點點頭,說,一直等。


    我苦笑道,你是不是覺得“等待”很深情,很偉大,很無私?你知不知道“被等待”的那個人,其實就被你們這種人給戴上了無形的枷鎖?很辛苦啊!


    我說,曾經那個男人,也說要等我,等我四年,等我想起歸來的路。結果呢?結果他賜給了我萬安茶啊!哦,還有小芒果……我苦笑。


    我抬頭看著他,說,哥,讓我自由地過我想過的生活吧!不必辛苦!不再背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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