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寶突然哈哈大笑,還沒笑幾聲,又覺得自己此舉非常不仗義,便立刻頓住,說,你狗仗人勢個什麽勁兒啊!


    說完,她“哢嚓”將一酒瓶給砸掉瓶底,衝著來者就揮了過去。


    金陵怕八寶將事情搞大,一把將來者推開。來人趔趔趄趄地跑走,金陵衝著他剛剛指的方向走去,一口氣奔上二樓,在我們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一巴掌抽在了錢助理的臉上。


    錢助理當下被打蒙了,金陵一句話沒說,轉身就走。


    這時,一個人影焦急地推開扭動著的人群,走上來,將我拉起,他說,薑生。


    我微眯著眼睛,抬頭一眼,燈光下,他的容顏好看得令人髮指。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個冬天,在小九的房間裏,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樣子。


    我輕輕地喊他的名字,天佑。


    可想到他剛剛居然讓人請我離開,我就哭了,我說,我是復仇女神!我明天就殺你全家!


    他微微一怔,眉眼間是淡淡的傷,他說,薑生,我帶你回家。


    我沖他笑笑,看著他那隻伸向我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


    他吃痛卻不出聲息。


    所有人都在驚呼,金陵慌忙上前拉我,我卻笑,我說,我是美杜莎!程天佑!我要做你後媽!我要天天穿著情趣內衣見你!多看我一眼,你就是不倫!不看我,你就是不孝!我是美杜莎,快樂的美杜莎……


    直到恍惚間,我看到他另一隻纏繞著紗布的手捂住了剛剛被我咬的那隻手,瞬間驚醒,猛抬頭,說,涼生?


    涼生將我帶走的時候,金陵在後座上,微微清醒了一些,她對著涼生微微不好意思地說,不該帶她來喝酒的。


    涼生搖搖頭,看了看後座,說,沒事,我不會讓她一個人的,我一直都在。


    他不僅僅是在酒吧裏一直看著我們。


    其實,這一路上,涼生一直在後麵開著車默默地跟著我們。他安靜地坐在駕駛室裏,停駐時,纖長的手擱置在下巴上,望著我們;行駛時,他小心翼翼地靜默著,毫無聲息。


    金陵看著我睡熟的模樣,說,我從沒想過,他會這麽傷害她。


    涼生沒說話。


    金陵說,以後打算怎麽辦?


    涼生說,我會帶她去法國,我已經給她聯繫好心理醫生了,陸文雋幫我介紹的,叫黎樂,聽說還給國內雜誌供過稿。


    金陵說,這名字我似乎有耳聞……呃,你和陸文雋……我是不是太八卦了?


    涼生笑笑,說,你一定知道,我們是兄弟。柯小柔那個專欄有篇文章叫《傾城》,寫他的,我看過了。不是說他“陌上顏如玉,公子世無雙”嗎?


    金陵說,顏如玉倒是真的,至於世無雙……你這是在諷刺他嗎?


    涼生說,我隻是覺得,我們兩個都是被命運狠狠捉弄的人。


    金陵說,我多嘴一句,你那次大病,我總覺得陸文雋有問題。遺憾的是,那時候我在美國。


    涼生笑笑,這麽多年,你還是沒變,心直口快。其實,我也知道的。不過,現在暫時地化幹戈為玉帛了。


    他沒再說其他的話,措辭極為小心。


    金陵也沒再問。


    她做新聞的,比平常人看過更多的世事,大抵也會明白,涼生能和陸文雋在一起,或許也並非親情那麽簡單,更多的抑或是與程家的某種抗衡。


    她問涼生,薑生說她今天看到小九了?


    涼生點點頭,說,我不希望她們再見麵了。


    金陵說,我也是,可是還是覺得我們這樣有些殘忍。


    涼生沒說話。


    金陵說,八寶呢?你覺得她怎麽樣?


    涼生從後視鏡裏看看她,笑笑,說,你自己有答案的,老同學。


    金陵撇嘴,說,你也和以前一樣,總是讓人猜不透。


    說到這裏,她嘆氣道,八寶今天跟我們說了很多,包括……很多比較私密的事情,自揭其短一樣,挺壯烈的。不過,我還是不願意因為她自我揭露就去信任她。


    她嘆了一口氣,看看熟睡的我,對涼生說,有時候,我也挺希望自己像薑生,能那麽輕信……卻發現,自己再也走不回去了。


    涼生說,像她,讓自己傷痕累累?


    金陵說,其實,也不能說她輕信。當年,程家說你失憶了,走失了,她根本就不信。一個人,那麽執拗地,尋找你。


    涼生沒說話。


    城市的霓虹閃爍,夜色溫柔如魅。


    金陵看著車窗外,輕輕哼唱著歌。


    她轉頭看看涼生,說,真懷念高中的時候,那時候的我們,那麽單純。


    涼生微微一動容,點點頭,說,是很懷念。


    金陵的腦袋靠在車窗上,如同在翻動記憶裏的老相冊,回憶著過去,她說,那時候,你,我,北小武,薑生……


    她的聲音微微抖動了一下,說,還有小九……


    涼生也沉默。


    小九。


    終歸是我們每個人心上的一道疤。


    她是我們年少時代的歡笑和輕狂,又是那段往事裏的眼淚和背叛。


    終此一生,恨也罷,怨也罷,她都不可能從我們的記憶之中被抹去。


    人越長大,經歷的傷害越多,情感便越來越淡薄。不是想要淡薄,而是再也灑不出那樣的一腔熱血給人空辜負了。


    我突然坐了起來,把金陵嚇了一跳。


    涼生猛然剎住車,問,你怎麽了?


    我說,我夢到未央要殺了我。


    我轉頭問他們,我和她什麽時候結下了這麽大的仇?


    金陵說,涼生從他們的婚禮上逃走了。


    我吃驚地問,啊?為什麽?


    金陵盯著我的眼睛,緊緊地,問,為什麽?


    涼生緩緩地發動汽車,說,為了一個女人。


    我轉頭看著他。


    涼生說,我很愛她。


    我笑笑,“吧唧”一聲,倒在了金陵的腿上,繼續睡。


    車子到了金陵的公寓前,涼生說,我送你回去。


    金陵說,不用了。


    涼生突然問,你和他還有來往?


    金陵就笑了,依然直接,涼生,你不會是在試探我吧,看看我是不是程家安插在你們這裏的人?


    越是直接,也越是心裏無事。


    涼生搖搖頭,說,你父母一直想你去美國,從讀大學開始,但你一直不肯……我覺得也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你還是放不下他。


    金陵就開玩笑說,怎麽,知道我沒放下他,看在老同學的麵子上,給打個五折,將來別把他弄死,弄個半死就ok?哈哈。


    涼生沒接話,隻是說,我隻是覺得好年華,別再空辜負了。金陵,找個靠譜一些的男人吧。程天恩不適合你。


    金陵笑笑,看看天,低下頭,說,我知道。


    然後她依然不忘揶揄,說,免得將來你們戰爭爆發了,我被濺得一身血。


    涼生笑笑,你就別再撩撥了,我們啊,家和萬事興。


    金陵看了看車上的我,對涼生說,帶她去法國吧。新的環境更利於療傷和遺忘,希望她健健康康地回來!


    星夜那麽靜,我趴在他的身上。


    他說,薑生,我們到家了。


    我的臉靠在他的脊背上,他再也不是昔日裏那個單薄的少年,以往,在他的背上仿佛能感覺到他的骨骼一樣;而此刻,隻能感覺到他結實的肌肉,還有微溫的皮膚的熱度。


    涼生說,女孩子,以後不要喝這麽多酒。


    我點點頭,打了個酒嗝。


    涼生一步一步走著,我就安靜地靠著。


    時光,從我們身邊安靜地走過,沒有回頭。


    涼生說,我愛過一個女人。


    我說,嗯,你還為了她逃婚了。


    涼生說,可她不記得我了。


    我沒說話,在他的後背上睡著了。


    呼吸漸勻。


    夜色下的城,燈光下的街。


    涼生仿佛自言自語般,說,北小武已經出來了。薑生,我這就帶你去法國。你會忘記他,忘記傷害,你會好起來的!


    我很溫順地點點頭,仿佛夢囈,說,好的。哥。


    離開那座城的時候,天近破曉。


    涼生就在我的床邊睡著了,他斜躺著,仿佛守候著我一般。即使在暗夜之中,他的容顏依舊如畫一般生動。


    我想起了那些小時候,他睡著了的樣子,側著身子,小腦袋埋在枕頭上,長睫毛像兩隻剛剛熟睡的天鵝一樣憩息在他閉著的眼睛上,略薄的鼻翼隨著呼吸輕輕抖動,白色皮膚透著淡淡的粉。


    眼淚掉下那一刻,我悄聲離開了他的公寓,隻留下了一封信——


    哥,我走了。


    生命是一場旅程。


    經歷就如同背包,背負得太多,就會變得積重難返。我隻是想去一個地方,一個能讓我卸下所有包裹的地方。


    這可能是一場流浪,也可能是一場逃亡。


    但是不論它是什麽,我都想單獨走完它。


    任何人好心地參與和憐憫地幫助,對我來說,都是太過隆重的負擔。


    我此去唯一的牽掛就是小綿瓜,她是我犯下的不可饒恕的罪。


    我的房子,請你幫我歸置到小綿瓜名下,希望將來這能成為她的庇佑和依靠。


    我永遠都會記得,那一年魏家坪的黃昏,你來到我生命裏的那一刻:你叫涼生,是我的哥哥;我叫薑生,是你的妹妹。


    如果記憶被掠去,我想,這一幀將永存。


    涼生,你要幸福。


    而我,也答應你,我也一定會幸福。


    此去終歲,各安天年。請君勿掛,各自珍重。


    薑生


    我將鑰匙擱在信封上,環顧了一下這棟房子,回頭,隻見二樓臥室裏透出的燈光,那應該也撫照在了他的臉龐上吧。


    轉身那一刻,我又將這封信中間的那一部分重重地撕去了,隻留下了開頭一行——哥,我走了。


    鑰匙放在另一張紙上,上麵寫著小綿瓜。


    走在城市破曉的街上,的士車魚遊而過。


    我知道,從此,我與這座城,這群人,這些不舍和依戀,將此生天涯遠。


    眼淚,就這樣,狠狠地,砸滿了臉。


    昏暗的路燈下,一輛私家車緩緩開來,刺眼的光束如同利劍一般劃破整個天幕,停在我身邊。


    龔言從車上下來,看了看表,說,薑小姐,你很守時。


    我轉臉掩飾著擦淚,不想被別人看到這離亂的狼狽,說,你們也很守信用。


    龔言點點頭,說大家都是守信用的人。然後,他遞給我一張機票,說,這是飛拉薩的機票,離飛機起飛還有五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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