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言心下覺得老陳說得頗忠心,卻也作勢嘆氣,說,就怕老爺子苦心孤詣,卻為別人做了嫁衣裳啊。


    老陳連忙說,陸文雋的事情,我會替老爺子留心的。


    龔言點點頭,不過嘴上卻託詞道,到底也是兄弟,骨肉相親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了,我就是怕三少爺這人嘴冷心軟的,別人若是懷著一顆滿是恨意的心,倒害了他。


    老陳忙點頭附和,說,我們這麽做也全是為了三少爺。


    龔言說,那自然是啊。說到這裏,他又想起剛才的不快,話鋒一轉,說,可是,你說,他怎麽這麽擰的脾氣啊?


    老陳嘆了口氣,一副左右為難的表情,說,其實,老龔啊,你也勿怪,三少爺他今天之所以這般脾氣吧……唉!


    龔先生看了他一眼,說,怎麽了?


    老陳擺出極為難的表情,遮遮掩掩道,您怕是不知道吧,三少爺現在正糟心得不得了,那薑小姐她……


    他的話沒說完,龔先生就止住了他,說,老爺子那邊倒是有此風聞了,還以為這兩位在做戲給程家看呢。然後他睨了老陳一眼,試探道,不是做戲吧?


    老陳一驚,不敢相信地看著龔言,說,啊!怎麽,傳到老爺子那裏了?!這事情小程先生是極度保密的啊!


    顯然,老陳的反應讓龔言又十分滿意。


    老陳又嘆了口氣,說,做戲?怎麽能是做戲?薑小姐在老爺子那裏就是個不祥之人,就是人死了,老爺子那裏怕也是覺得在做戲。


    龔先生收了收身子,更加滿意了,他看著老陳,那表情就是:這話太對了,你真乃我知己。


    他說,老陳,小程先生這油鹽不進的樣子,你說該怎麽辦?老爺子可是動真格的了,他不是真想姓北的那小子一輩子都待在監獄裏了吧?


    沒等老陳回答,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麽,匆匆忙忙折回頭去。


    他走到門口,卻沒邁進去,他覺得這個年輕人的冷漠和不近人情,讓他又頭疼又無奈。


    於是,他隻在門口說道,三少爺,六月二十九,是您和大少爺、二少爺他們例行半年體檢的日子,我來提醒一下,您別忘了。


    老陳將他送下一樓後,我才緩緩地從洗手間走出來,直愣愣地站在涼生的辦公室門前,望著那扇敞開的門。


    剛剛,老陳與龔言之間的一串對話,刀不血刃,卻又綿裏藏針,相互逶迤又相互試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讓我無比清醒地明白,時間用一雙殘酷的手,改變了太多人。


    現在的涼生,已經再也不是當初魏家坪裏的那個少年。


    不僅僅是他越來越少地同我們這個小團體一起活動。


    不僅僅是在我喊“陳叔”的時候,他會淡然地糾正我“喊老陳就行了”。


    他不會像我們一樣抱怨油價漲了,工資被剋扣了,喜歡上某件東西又要攢幾個月的工資了……


    即使我想固執地去以為,我們還是當初的我們,不曾改變;但我們的身份地位已經是天差地別,再也回不去那時的時光了。


    辦公室裏,涼生正在撫弄那隻小狗,臉上表情竟是無比的淡然,然後,他輕輕地俯身,將小狗放到一旁。他焦躁地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回頭,狠狠一拳,搗在玻璃窗上。


    頃刻間,隻聽到玻璃碎裂的聲音響徹整個樓道。


    我的心黯然一酸,知道此時的他痛苦無比——被挾持的命運,誰都想擺脫,可是,怎麽擺脫?


    而我的眼淚,終是沒有掉下來。


    我默默退後,轉身,飛速奔下樓去。


    剛到一樓前廳,就跟送客歸來的老陳撞了個滿懷。他一見是我,跟見了鬼似的,說,小姐!你怎麽在這兒?!


    我說,你看到的是鬼!


    然後就追著大門前那輛緩緩啟動的私家車而去。老陳在身後,並沒有任何阻止我的意思。


    我喘息著攔下那輛私家車的時候,龔言在後座上示意司機停車,落下車窗,一看是我,愣了一下,你是……薑小姐?


    我點點頭,我就是薑生。


    我說,北小武的事情,你完全可以找我談!


    他一愣,打量了我一番,稍作思忖,微微頷首。然後,他微微往左側一靠,示意我上車。


    我長吸了一口氣,回頭望了望榮源典當行。初夏長街,窗影依稀,那個眉目如畫的人……心底輕輕一嘆。


    我打開車門,上了車。


    你沒有與我血脈相連的姓氏。


    你不是與我情生意動的男子。


    但,在這個世界上,你也是我為數不多的牽掛。


    你不會知道。


    我也不會告訴你。


    這年夏季,這條長街,曾有過的秘密。


    老陳回到典當行,剛走進涼生的辦公室,就見餘秘書正在那裏用紗布給涼生包紮手上的傷口。


    老陳一驚,說,這、這是?


    餘秘書說,程總,包好了。


    涼生點點頭,禮貌地說了句“謝謝”。


    餘秘書見老陳進來,心下便知他和涼生必然有事要談。這一日裏來的人,無論是陸文雋還是龔言,無一不是與涼生關係微妙的人,於是,她很知趣地迅速離開了。


    涼生看著那層紗布上滲出的紅色血跡,仔細地端詳著,不無嘲弄地笑道,很多年前,我一無所有,一顆小小的麥芽糖,一碗淡到無味的水煮麵,卻可以讓她幸福開心;如今,我擁有了很多,很多,別說幸福開心了,就連一點兒最基本的保護都給不了她……


    他說,老陳,你說,這可不可笑?


    老陳沒接話,半天後,他說,先生,現在看起來,老爺子那裏,根本就不相信小姐失憶忘記你這件事情……


    涼生低下頭,說,我也不相信!


    老陳微愕,卻也顯得平靜。


    沉默了一會兒,涼生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緩緩從座位上起身,對老陳說,你去準備一下,我今天晚上要去見一個人。


    老陳小心翼翼地問,先生……要去見誰?


    涼生沉默了一下,苦笑著擠出了那個名字——周慕。


    然後,他唇角微微一斜,自嘲一般,補充了三個字——


    我父親。


    北小武出來那天,我們夾道歡迎。


    金陵做了一橫幅,叫“歡迎英雄重返人間”。


    柯小柔橫看豎看不順眼,上去把“英雄”倆字給畫上大大的叉號塗抹掉,然後又塗改成“北極熊”三個字,端詳了一下,又加了一個“熊”字,覺得更萌係。


    他弄完後又獨自欣賞了三四遍,越看越滿意,然後就翹著蘭花指,顛著屁股離開了。


    大鐵門前,八寶的脖子都快扯斷了,望眼欲穿。


    柯小柔拿手擋著嘴,沖我耳語,瞧她那哈巴狗的樣兒,長出條尾巴都能給搖腫了你信不信!


    他說,哎,薑生你有沒有在聽啊,發什麽呆?


    我一愣,忙回過神來,說,哦,哦。


    柯小柔狐疑地看著我,說,你沒事吧,情緒有些不對啊?


    我搖搖頭。


    突然間,大門開了,北小武被警察從裏麵帶了出來。


    八寶衝上去就是:警察叔叔好!警察叔叔萬福金安!


    我還沒回過神來,警察叔叔也沒來得及教導一番,八寶又已經沖回來扛著大掃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了上去,跟個掃地僧似的,在北小武身上好一通掃。


    北小武抱著腦袋,說,哎呀,你這是要弄死誰啊!


    待北小武跳過柯小柔弄好的火盆,她就像隻猴子一樣,嚎叫著,蹦到北小武身上,掛著不肯下來了。


    北小武想掙脫,他說,光天化日之下,朗朗幹坤,你這是幹嗎啊?!閃開!閃開!


    八寶就哭了,她說,北小武,你知不知道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讓老子守活寡,老子死也不會放過你的!


    她說,我以為你就要完蛋了。你燒了小魚山的房子啊,你傻啊!


    哭著哭著她又笑了,抱起北小武的臉,亂親一氣,鼻涕眼淚都抹在了北小武的嘴上。她說,你不愧是我愛的男人!倆字!爺們兒!


    柯小柔在一旁糾正道,是仨字!爺——們——兒——來,跟我念!爺——們——兒——


    八寶轉頭說,柯小柔,我殺你全家!


    柯小柔說,好啊,如果殺,請jian殺!


    八寶:……


    柯小柔轉臉對我和金陵說,我怎麽就這麽愛看她生我氣卻幹不掉我的小模樣兒呢?


    警察同誌一看這麽一窩牛鬼蛇神,幹脆就不做教育了,轉身走人。反正就在裏麵等著我們就是了,鐵定不日之後一個一個排隊蹲的貨。


    北小武走到我眼前,一副玉樹臨風的小賤表情,指了指八寶,說,看她吃柯小柔的癟,我心裏無限慡啊。


    八寶說,你跟柯小柔天生一對!


    北小武說,你罵誰啊你?你才跟柯小柔天生一對!


    柯小柔直接瘋了,說,你們倆給我說清楚!怎麽跟我天生一對就是罵人了?不說清楚,這日子就沒法兒過了!


    北小武看了他一眼,說,解釋個啥,要我跟你說“老婆大人我錯了”嗎?


    我看著他活蹦亂跳地跟柯小柔鬥嘴,沒忍住笑,可笑著笑著,突然,我又哭了。


    他一看我哭,就伸手揉了揉我的頭髮,說,這不是活著出來了嗎?好了好了!薑生,場麵點兒,別哭!


    我突然走上前,緊緊地抱住了他。


    我知道,有一些人,我終將失去,卻無從告別。


    北小武一愣,他的手瞬間不知道該往何處放,隻能故意說著不著調兒的話逗我,你看看,還抱上了!唉、唉……差不多、差不多就行了,別弄得咱倆跟有多大jian情似的!


    我沒有鬆手,依然緊緊地抱著他哭,像是要把眼淚流幹一樣。


    北小武繼續想逗我笑,說,好了好了,哥也表揚表揚你,你比八寶好多了,那傢夥,一抱你,能給你把胸膛戳倆窟窿。


    八寶說,你說什麽呢你?!


    北小武說,我稱讚你發育得好!


    八寶則以一副“老子天生咪大難自棄”的表情回他。


    金陵走過來,將我從北小武身上扒拉下來,對北小武撇撇嘴,說,你可真敢啊,哥們兒!


    北小武攤攤手,哈哈一笑,說,做都做下了,想慫也晚了。


    金陵說,報社的工作也沒了。其實我本來跟主任撒謊說你生病了,誰知主任就直接把小魚山縱火案的報紙糊我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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