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天恩從轉角處幽幽地拐進來,他坐在輪椅上,不依不饒,像是挑釁一樣,望著涼生。


    汪四平在一旁憋著勁兒,翻著眼珠子來回晃,看著錢伯不說話。


    這些年,青麵獸同學雖然總落下風,但始終瞧不上笑麵虎。據說是因為錢伯的舊主人曾是一位有著傾國傾城之貌的壓寨夫人。那還是五十年代的事兒,程方正二十四歲,隻身入湘西。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與這被掠入土匪窩的女子一見鍾情,月下私奔了。而錢伯那時隻有十二三歲,是土匪頭子用來看住壓寨夫人的小嘍囉。壓寨夫人心善,怕自己失蹤連累了他,拚了性命,也將他帶出了大山。正因這段往事,汪四平總瞧不上錢伯。


    天恩身邊的人見汪大總管又在拿捏自個兒的身份,很是無奈,隻能恭敬地對錢伯解釋道,有颱風,航班改簽了。


    涼生沒放開我的手,將我擋在身後,看著他,突然一笑,說,對,是咱哥。不過,這個“咱”也承蒙二哥您慷慨成全,沒有您的肢體不全,我也入不了你們程家,做不了這風光的程家三少爺。


    程天恩被戳到了傷心處,臉色頓時醬紫,唇色都發白了。


    我回頭看著涼生,我從來沒有想到他的嘴巴會這麽毒,會這麽毫無掩飾地直戳天恩的痛處。


    涼生已不許我再猶豫,將我一把橫抱起來,說,走!


    站住!


    樓梯處的程天佑終於緩緩走下來,他緩緩開口,聲音很輕,卻極度霸道,落地有聲。


    錢助理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扶著他。


    他一開金口,手下人就紛紛上前堵住門,將涼生圍堵住。


    涼生回頭看著他,說,你還想怎樣?!


    錢助理搬來一把椅子,程天佑落座,聲音氣息極低,如同病中的豹子,優雅卻不失獵殺本性,他說,這是我和她兩個人之間的事,與你何幹?


    他沉身坐著,雙目暗黑如黑洞,一臉絕情的模樣,如同暗夜之神,這是我最害怕的模樣——他的這種表情,我隻看到過兩次。


    一次是在小九的出租屋裏時,那是初相遇。


    一次是他剁掉涼生的手指時,導致終別離。


    往事讓人恐懼,我從涼生的懷裏掙脫出來,護在他身前,抬眼望著程天佑,那麽近的距離,卻又那麽遠。


    我看了看旁邊的寧信,突然笑了,歪了歪頭,看著他,淚影抖動,有些詰責的意味,說,我們之間的事?


    程天佑的目光順著我的聲音尋來,他對錢助理說,讓無關的人離開,我和她需要好好談談。


    一旁的天恩看了看程天佑,又看了看寧信,對汪四平使了個眼色。汪四平會意,向自己人使了使眼色,推著程天恩離開了。


    天恩對寧信說,一起?


    寧信看了看我,滿目秋水,便也轉身跟著離開了。


    我看了看涼生,說,你先走吧,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處理。


    程天佑說,他不必走!


    我一愣,輕輕護在涼生身前。


    錢伯將那份合約遞給程天佑,說,薑小姐的合約,簽了。


    程天佑接過,放在膝蓋上,斜睨著我,有些不解道,既然同意了……不是皆大歡喜了嗎?


    我走上前,試圖奪過合約,我說,我根本就沒同意過!我說,他們不讓我見你,我害怕你出事了,我以為……


    他的手緊緊按住了我的手,冰冷,有力,阻止我去撕毀合約。


    我近在他的眼前,他卻沒有看我,隻是低著頭,看著我被他壓在膝蓋上的手,和那疊合約。


    他說,你以為我死了?


    他這麽一說,我的眼淚就想往下掉。


    是的。


    我以為他死了。


    我以為我害死了他。


    所以,剛剛才會發瘋一樣,哭喊,尋找,才會這樣失魂落魄地站在他的眼前。


    其實,這些天,漫長得可怕,驚恐、負疚、胡亂猜測,種種情緒如影隨形,早已壓得我無力喘息,幾近崩潰。


    他抬手,輕輕地摸索到我的臉頰上,微涼修長的指尖,輕擦我的淚,說,你哭了?為了我?


    他嘆了一口氣,說,你總是這麽輕易讓我改變自己的決心。薑生,你是個妖精嗎?


    隻因他一句溫柔悲憫的話,我就哭倒在他的身前,頃刻間,仿佛委屈了很久的孩子,終於找到了能夠得到安撫的懷抱。


    我不想哭,不想情緒失控,卻在他那句溫柔的話語裏,再也把持不住情緒,號啕大哭起來。我說,天佑,我以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他緊緊地擁著我,大手輕輕地摸索著我的長髮,無聲地嘆氣。他說,以後,不要再這麽傻了。


    我不知這話裏深意,隻是不住地哭泣。


    錢伯在一旁無比焦急,說,大少爺,你不能改變主意啊……


    程天佑沖他擺擺手,不讓他多言。


    錢伯隻能無奈地嘆氣。


    不知哭了多久,隻記得他一直在我耳邊軟語溫言。


    他說,薑生,你知道嗎?你在我床邊說的那句話,我一輩子都記得。你說,若我先百年,你披麻葬我;若你先百年,你魂魄必來相守。


    你說,如果我真醒不了,你就永遠陪著我。


    你說,你給我講每天發生的事情,你替我看每一天的風景。春天的雨,冬天的雪,夏季的花,秋天的葉……


    他輕輕的聲音,如同憧憬著童話一般的聲息。他喃喃著,你說,你會守著我,給我擦每天落在眉毛上的塵,你會看著我生出第一條皺紋,看著我滿頭白髮……


    你說你會活著守著我,直到我,或者你的百年。


    他靜靜地重複著,如同一個小孩回味著糖果的香甜。


    涼生靜靜地站在那裏,望著這一切。


    我的心裏,翻湧起千般滋味。


    程天佑低著頭,輕輕摩挲著我的長髮,仿佛傾盡了一生的溫柔,說,薑生,那一刻,我躺在床上,真的希望就這樣一直躺下去,直到百年之後。


    說到這裏,他無比落寞地嘆了口氣,可是,薑生,你大抵不知道,現在的程家,卻已處於風雨飄搖之際。1991年程家在香港合縱連橫,收購恆泰,何等意氣風發。現如今,程家卻也麵臨被收購的境地……你以為,這次隻是個簡單的模特大賽嗎?不,這是在向那些二世祖們籌錢。他們尋歡,我們籌錢……


    我的身體不由一僵。


    他嘆氣,摩挲著我的臉,說,祖父年老,族人虎視眈眈,如果我再像父親那樣遊戲人間,不管不顧……那麽,整個程家就要在我手裏毀掉了!


    我抬頭,推開他,說,所以你就選擇毀掉我嗎?


    他沒說話。


    半晌,他看著手中的合約,說,我以為這是對我們倆最好的成全,沒想到是“毀掉你”。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他剛剛那句“以後,不要再這麽傻了”是什麽意思。


    是啊!


    不要傻到因為別人的一句溫柔的示好,你就覺得他改換了心意。他改換的怎麽能是心意?他改換的隻是讓你接受的方式!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說,程天佑,我以為你這樣的男人的字典裏,永遠不會有妥協。我錯看你了!


    程天佑嘆氣道,你以為隻有涼生會妥協嗎?當年他離你而去,遠走法國。唉,所有的男人都會!隻要他付不起這代價,隻要他付出的代價會讓他落魄得像孫子一樣!


    我的心仿佛墮入了嚴寒冰窖。


    突然間,我仿佛失憶了一般,再也記不得曾經是否真的有一個男人強勢霸道地對我說過——若我是他,若是我愛你,就是天王老子拉著你的手,我也會帶你走。


    如今想起,再多的信誓旦旦、生死盟約,到頭來,不過是甜言蜜語說過頭後的一句天大的笑話。


    可笑度與甜蜜度成正比。


    我從地上爬起來,擦幹眼淚,衝著他笑,仿佛剛才相擁而泣的那些溫柔繾綣,都是煙雲一般。


    我仰著尖尖的下巴,冷笑道,我以為你會死掉,你永遠醒不了了,我才會在你床前說那些生死不渝的話!你,不要太當真!


    他低著頭,若無其事地整理著那些合約,沒說話。


    我說,程天佑,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對於你,我永遠都是內疚!虧欠!永遠都不會是愛的!你把我留在身邊幹嗎?有意思嗎?留一個不愛你的女人,留一個心裏永遠隻有別的男人的女人,有意思嗎?!你是受虐狂嗎?!你是變態嗎?!


    他依舊不說話。


    錢伯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勸道,薑小姐,對大少爺說話,你多留點兒口德吧!


    我橫了錢伯一眼,無比悲涼,我說,口德?!我若有“德”,也早讓你們給活活弄沒了!


    我指著程天佑說,姓程的!你聽到了嗎?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你!從我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是在利用你。我知道你有錢,你是款兒爺,你是凱子,能滿足我所有的欲望!我拜金!我貪圖享受!我配你不起……


    程天佑沒看我,他笑了笑,帶著微微悲傷的味道,卻又那麽無情,他說,你愛不愛我,心裏有沒有我,我心裏清楚。你的身體,比你的嘴巴誠實。


    他當著那麽多人麵前調情,不如說是侮辱。


    我氣得渾身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最後,我衝著他深深鞠了一躬,我說,謝謝程大公子救我!一次深海,一次火海,救命之恩,沒齒不忘,容他日再報,這裏就別過了!


    說完,我轉身,狠狠擦掉眼角的淚,快步離開。


    他說,你要走?


    我沒回頭,說,是。


    他說,為了他?


    我賭氣一般,說,是!


    他嘆氣道,也罷,也罷,到了今天,你們倆,我成全得起。


    這一次,不似以往。


    沒有劍拔弩張的情緒,隻有淡到不能再淡的語氣。


    說完,他拍拍手,有人應聲,端了滿滿一大碗藥汁過來,碗旁邊還有一個大大的藥罐——仿佛早有準備一樣。


    剎那間,空氣之中瀰漫起一股令人恐懼的氣息。


    我緊張地後退,說,這是什麽?!


    程天佑臉色冷峻,語氣卻很淡然,說,為你踐行的茶。


    我抗拒道,我不喝!我不會喝的!


    涼生上前,一把將我護在懷裏,他抬頭,清俊的眸子看著程天佑,說,她不想喝,你別為難她。


    程天佑笑了笑,說,為難她?


    涼生低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說,你們之間有再多的愛恨糾纏,都已經過去了,放彼此一條生路吧。


    程天佑說,唉,三弟真是溫柔多情天下無雙。難道你看不出來,我這是在成全你們?唉,我真是白費苦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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