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啊?哦,錢伯忘在這裏的。


    忘在這裏的?程天恩皺了皺眉頭,波光流轉的眸子,仔細地瞧著手裏的書,突然,他笑了,笑得那麽開心,然後,他輕聲罵了一句,真是隻老狐狸!


    我很奇怪地望著程天恩。


    程天恩抬頭看看我,把書遞給我。


    我一看,是白樸的《牆頭馬上》。


    這故事我是知道的,講的是古代一姓李的千金小姐,因愛慕上騎白馬而來的裴公子,便與之私奔生子的故事。


    程天恩說,你瞧瞧,咱們錢伯看到的可是第三折,特意留給他老人家尊重的您分享呢。


    我低頭,隻見翻開的那頁書上,突兀地顯示著那一令《七弟兄》。


    ——你比無鹽敗壞風俗,做的個男遊九郡,女嫁三夫。


    ——可不道“女慕貞潔,男效才良”。


    ——“聘則為妻,奔則為妾”。


    這幾句話,躍出紙麵,我竟愣在了那裏。


    程天恩特別得意,眉毛一挑,滿眼漂亮的桃花色,說,哎,這“女嫁三夫”,得對你是多尊重啊。嘖嘖。


    那捲書上的字和他的話,像一通巴掌劈頭蓋臉而來,我隻覺得臉熱辣辣的,胸口仿佛被巨石重重壓住,喘不上氣來。


    我咬著牙,不接他的話,可身體卻不住地發抖,手腳瞬間冰冷,這是一種讓人無從啟齒的羞辱。


    無論是錢伯有意羞辱我,還是程天恩用過度解讀錢伯來羞辱我,隻一句“女嫁三夫”已真真切切地戳中了我的痛處。


    這些種種殘破不堪的往事,種種痛苦不堪的記憶,凜冽而至,似乎要將我整個人撕碎一般。


    程天恩說,在錢伯眼裏,你不過就是我哥的一姨太太,一外室。打狗還得看主人,他不奚落你是他的修養,他尊重你?嗬嗬,你是有多想不開。他是不是要你多休息,多保重?我爹外麵所有的女人,他都愛護有加,要她們保重!寵物們保重,主人們才能開心……


    我大喊一句,你夠了!


    這種無地自容感,就好像被人打了一千多個巴掌,自己卻一個也無法奉還一樣。這地方,這群人,讓我感覺一刻鍾也待不住了。我起身下床,想要逃離這裏。


    程天恩一把拉住我,聲音很低,說,你要去哪兒?


    我甩開他的手。


    程天恩順勢拽回我,冷笑道,這就禁受不住了?我還以為死過一次,你真的是不悲不喜、無欲無求了呢,敢情脾氣還是又急又臭啊!


    然後,他回頭對汪四平說,將她帶走!


    汪四平上前,說,薑小姐跟我們走吧。


    我大叫,你放開我,我要自己離開!


    程天恩黑著臉,命令一般,說,你不能自己離開,除非你活夠了!


    我瞪大眼睛,看著程天恩。


    他將我推到床上,說,錢伯現在不動你,是因為這個老狐狸還沒想好最穩妥的方式!我爺爺想你死,我哥拿你當命,他自己心裏也在權衡,到底是對老爺子唯命是從,還是唯我大哥馬首是瞻,他兩方麵都不想得罪。可以確定的是,他斷然不敢明著動你,因為他不能得罪我哥!可你要是自己離開這裏的話,你不是送給他弄死你的機會嗎?


    我看著他,突然大笑起來,說,機會?弄死一個我,你們還需要機會嗎?我命如糙芥,你們高高在上,我是你們富貴人生的棋子,我認命了!你們給我一千個巴掌我隻能挨著,卻還不了一個!你們要我在這個故事裏哭,我就不能笑!無論是哪個男人,你們要我和他分開,我們就不能在一起……


    說到這裏,我看著天恩,悽然一笑,捧著心口,說,到了這一天,你覺得我會怕死嗎?我怕的是不死!!放開我,讓我走!


    程天恩揮手,氣急敗壞地給了我一巴掌。


    我直接愣了。


    我瞪著程天恩半晌,說,你……打我?


    一旁的錢助理立刻奔過來,擋住程天恩,扶著我,有心卻無力地說,薑小姐,你、你沒事吧?


    程天恩指著我的鼻子說,這一巴掌是我替我哥給你的!老子今天就告訴你,現在,你的命不是你的,是我哥的!你沒資格說死!你都死了幾次了,還有命死嗎?!


    說完,他轉身,狼目怒視,對汪四平說,把她帶回醫院,給我看住了!


    恰逢這時,門外傳來錢伯的聲音,腳步聲漸近。


    程天恩佯裝不知,他回頭對正在左右為難的錢助理一笑,清清嗓子,故意拔高聲音,說,你跟錢老爺子說一聲,我看不慣我哥在醫院受苦,她在這裏享福,我要帶她回去守著我哥!


    仿佛想讓自己的說辭更顯真實,他狠狠地回頭看了我一眼,說,你就祈禱吧!我哥要是有事,我一定讓你陪葬!


    門外有片刻的寂靜,似是思忖,緊接著腳步聲輕起,漸行漸遠。


    程天恩將我帶回醫院,一併帶回來的還有劉護士。


    他對劉護士說,這裏沒你的事。


    劉護士兩眼冒著桃心,攪著小手指,迅速走人。


    程天恩看了我一眼,說,別以為老子喜歡管你的爛事!等我哥好了,老子把你還給他,老子認識你是誰!


    說完,他不忘將那本錢伯的書扔在我麵前,就轉身離開了。


    我摸了摸依舊熱辣辣的臉,看著地上的那本書,它就這樣靜靜地躺在那裏,似是無聲的嘲笑。


    門外,天恩和汪四平在低聲討論著什麽,我卻仿佛什麽都已聽不到了。


    汪四平問,老狐狸居然沒出麵阻止你?


    程天恩說,將不見帥的,他才不想為了這點兒小事和我正麵衝突。


    汪四平砸吧砸吧嘴,說,那也是。二少爺,你說老狐狸這麽殷勤善待她,唱的哪一出啊?


    程天恩沉默了片刻,說,老狐狸怕是想讓她給我哥當外室。這如意算盤,既不得罪老爺子,說不定也能得到我哥的默許,雖然沒有名分,到底也算是在一起,就看……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


    汪四平說,就看什麽?


    程天恩說,就看那清高倔強的姑娘點頭不點頭了。


    汪四平說,她有什麽不樂意的?


    程天恩沒說什麽,不置可否地一笑。


    隨後,他問汪四平,大哥昏迷的事情,那邊沒外傳吧?


    汪四平搖頭,說,老爺子也保密著。


    程天恩說,也是,這風雨飄搖的,爺爺不能不保密啊。


    然後,他嘆了口氣,說,現在啊,程家可真是多事之秋。爺爺年邁,時日無多;父親萬事不理,遊戲人間;大哥又這樣……族裏人誰不惦記著這塊肥肉?族人惦記倒罷了,周慕這混球也惦記,弄了個涼生進來。哦,還有自己親娘舅家也虎視眈眈的,恨不能吞了程家!如果大哥真的就這麽去了,真不知程家未來如何啊。


    他明明是嘆息著,卻又好像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情一樣平靜,語氣淡淡,滿是嘲弄。


    汪四平說,二少爺,這不是還有您嗎?


    程天恩一笑,說,我?嗬嗬!


    汪四平說,二少爺您殺伐果決,這些年也沒少為程家出力,哪裏比大少爺差了?


    程天恩看了他一眼,說,你這是在頒安慰獎啊。老汪,你有這閑工夫還不如思考一下找個好的下家吧。


    汪四平忙搖頭,說,二少爺,我是不是做錯什麽了?


    然後,這膀大腰圓的漢子幾乎快哭倒在程天恩懷裏。


    程天恩閃了閃,眉頭皺了皺,卻不得不安慰道,好了,好了,我也隻是說笑而已。玩笑都開不得了。


    見汪四平還不收聲,他眉毛皺得更緊,說,你夠了啊!見好就收吧!老汪!


    老汪?汪四平收住略顯澎湃的小情感,說,少爺,這稱呼像叫狗。


    程天恩不理他,但他也懂汪四平這膀大腰圓的漢子對自己的赤膽忠心,嘆了口氣,說,好了,你放心,屬於我們兩兄弟的東西,我是絕不容別人覬覦的!


    他說得雲淡風輕,卻擲地有聲。


    汪四平再次湧起的眼淚還沒噴出來,就這麽被堵了回去,在一旁扭捏得難受。


    他似乎有些不甘,小聲說,兄弟倆的……總不如自己的,二少爺你要多為自己打算啊……


    程天恩眼睛一斜,說,現在你真的可以閉嘴了!


    汪四平見他動氣,就立刻閃到一旁。


    突然他想起了什麽似的,對程天恩說,二少爺,昨個兒大少爺轉出icu的時候,我聽有護士說,病房裏傳出了很大的摔東西和爭執的動靜。


    程天恩愣了一下,說,嗯?


    就在這時,他們的交談聲突然止住了。


    原來是錢助理趕了過來。


    走廊前,他和程天恩打了個照麵。程天恩沒再說話,對汪四平使了個眼色,汪四平便推著他離開了。錢助理尊了一句“二少爺”,目送他離開後,便進了房間。


    他一見我坐在地上,便忙上前,說,薑小姐,你這是……


    我默默地蜷縮成一團。地上的那捲書,讓人感覺無比的冷。我沒看錢助理,隻說,你出去吧。


    他不肯,說,薑小姐,你這樣我不放心。


    我說,我想一個人。


    他站在原地,一臉束手無策的表情。


    我抬起手,指著門口,不說話。


    他無奈,隻能嘆了一口氣,離開了。


    我抱著腿,安靜地坐在冰涼的地板上。


    這一刻,隻有床頭那束粉紅薔薇,依舊倔強、沉默地盛開著,像一道溫柔的目光,一曲不舍的離歌。


    那一天,它守著我,我對著它。


    直到夜幕落下,又待黎明到來。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我在那束薔薇花下醒來,發現錢助理在我麵前,捧著一碗熱粥,而程天恩的人,依然守在門外。


    我搖搖晃晃起身,錢助理上前扶我,被我擺手拒絕了。


    我低頭,看著昨日那捲跌落在地上的書,那捲書上的那幾行字,它們帶著嘲弄,詭異地微笑著,看著我。


    女嫁三夫?


    我笑笑。


    好吧,我女嫁三夫。


    好吧,我是全天下最不堪的女人。


    錢助理將粥擱在床頭,說,薑小姐,你洗漱一下就吃飯吧。哦,我父親說,你要是同意,就讓阮姐來給你好生補身體。


    我笑笑,說,照顧我這個程天佑的姨太太嗎?他老人家真體貼啊。少年夫妻?嗬嗬!“露水夫妻”才對吧!


    我突然想起了什麽,猛抬頭,問,天佑他怎樣了?


    錢助理小聲說,還那樣。


    我失望地低下頭,沉默著,無比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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