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嗬,為我好?


    不!他們是為自己好!


    如果……如果那個躺在重症監護病房裏的人是我,如果是他們的大少爺一聲令下,不準將我受傷的消息告訴老爺子,那麽,他們沒有一個人敢去告密,就是我病死在他們眼前,他們都不敢告密到爺爺麵前……而我的爺爺……一定也不會因為失去我,而責罰他眼裏完美的家族繼承人……


    不過是失去了一個無用的二少爺,一個死瘸子,一個爛廢物……


    我愣愣地站在他對麵,卻不知道怎樣去安慰他。


    我對他從來隻有厭惡和恨,這些年來,我和他之間,是不斷的衝突與構陷,可當有一天,他將他的傷口、他的內心毫無遮攔地暴露在我眼前,我的內心居然複雜起來。


    像是站在十字路口,茫然不辨方向。


    這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程天恩,是內心充滿掙紮的柔軟的男青年,不再隻是那個心中充滿了恨與報復的魔鬼般的少年。


    他的聲音越是平靜,我就越覺得害怕,不是害怕他會做出什麽瘋狂的舉動傷害我,而是害怕他傷害他自己。


    他抬眼看著我,停止了傾訴,他說,薑生,如果我跟你說,我一直對程家封鎖消息……也是在為了替大哥保護你,你信不信?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保護我?我愣愣地看著他。


    程天恩笑了,搖頭說,我知道你不相信,甭說你不相信,連我自己都不能相信,哈哈哈——


    他看著前方,良久,嘆息道,我雖然恨你害得他生死未卜,可卻也知道你是他的心頭好。他的命都拿給你了,我再討厭你、再恨你,卻也得為他保住你。


    他頓了頓,說,所以,我一直不敢跟爺爺說三亞這裏的消息,我就是怕爺爺知道大哥出事,派人過來,就必然會知道你這禍害般的存在。大哥昏迷著,誰能保護到你?


    他嘆息,我爺爺不是我……“心慈手軟”這個詞就不存在在他的字典裏。在他眼裏,你是毀滅他程家完美繼承人的災星……所以,薑生,聽我的,坐最早一班離開三亞的飛機走吧。不管去哪裏,不要和程家有聯繫了。


    他說,如果我哥醒了……他找你也罷,放棄你也罷,那是後話。但是,我想對你說,天涯海角,小心程家那隻……老狐狸……


    我看著他,有些懵。


    他苦笑,說,錢伯。


    那天夜裏,我和天恩之間的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仿佛是更深刻地了解了某個人,又仿佛是更加讀不懂某個人。


    這世界上,大概很難有完全的愛,或者完全的恨。感情永遠都是複雜的,難以用一個詞彙來完全描述它。


    這麽多年,與其說他“恨”程天佑,倒不如說,他是“怨”他更合適一些。


    天恩是一隻小狼崽,即使是此刻,他收斂了利爪,溫順地待在你麵前,卻依然消弭不了他骨子裏的狼性。


    當然,我也不是什麽“聖母”,做不到因為他一番內心痛苦深刻的剖白,就原諒了他在過去的時光之中奉送給我的傷害。


    相安於無事,便已是我和他之間最安全的相處模式。


    天漸黎明。


    汪公公拿著一張機票宛如奉著聖旨一樣捧給我的時候,我對天恩說,我不能走。


    當時,我感覺程天恩的眼睛裏來來回回蹦著十二隻神獸——不能走?不是說好了的嗎?!


    他看著我,良久,說,薑生,有句話,我必須說給你。


    我望著他,淡淡地說,你說。


    他一字一頓,告誡一般地說,你是進不了程家門的!無論是我哥還是我弟。無論他們當你如命還是如寶。


    我低下頭,說,他現在因我生死難卜,我就這麽離開……我做不到。也煩勞你告訴什麽錢伯,我不會和他們的大少爺再有任何牽扯,但是我想看到他醒來,確定他沒事……否則,這輩子我都不能活得安心。


    說到這裏,我嘆了口氣,笑笑,說,你們放心,他醒來,我一定不會和他再有任何聯繫了。我知道,我……不配。


    早在小魚山遭遇陸文雋的那一夜,我就已不配。


    我目光飄向窗外,漆黑的夜,曾有他溫柔相對的每個夜。


    那些他予我的所有好。我曾以為,這輩子,我不能給他一顆完整的心,總可以給他我完整的身體。


    卻最終,沒有任何是完整的。


    這是我心裏一個永遠解不開的結,一場永遠走不出的劫。


    我也不想這樣。


    可是,我卻永遠走不出小魚山的那一夜。那一夜那個人,像噩夢一樣,追著我,纏著我,此生不能解脫。


    我更走不出的是,那一夜,我曾願意試圖交付我的心的男人,目睹了這一切。


    屬於他的我,屬於我的他。


    此後,無論我如何開解我自己,那不是我的錯誤——


    可這世界就是這樣,別人做的惡、犯的錯,遭懲罰的卻永遠是最無辜的我們!


    這一刻,說出“不配”兩個字,心雖然痛了,卻也釋然了。


    說實話,需要勇氣;麵對自己的心,也需要勇氣。


    程天恩沒說話,盯著我,半天,他才躺回枕頭上,斜靠著床頭,無奈嘆氣,說,好吧,好吧。


    他說,你要是被我爺爺弄死了……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又說,我就索性好人做到底,親手給你收屍,把你燒掉,拿你的骨灰送給我哥。噢,這也算是成全了你,生不能嫁給我哥,死了也陪著他。他的話,聽得我滿頭躥黑線。能讓一個心灰意冷的人抓狂,是多麽不容易的事情。


    我問他,一定要把你爺爺說得這麽恐怖嗎?


    程天恩鼻子微微一皺,眉毛微微一挑,說,嗯,不然呢?


    然後,他不知從哪裏掏出一盒糖,隨意吃了一顆,然後扔我一顆。


    然後,我就接過,看了看,跟著他吃掉了。


    錢助理撲進來的時候,我正細細地嚼著糖,程天恩斜臥著看著我吃糖,慵懶得不得了,一副“本少體弱多病”的姿態。


    錢助理真的是“撲”進來的,他看到我還存活在程天恩的狼爪之下,很是不可思議,微微帶著尷尬,他對程天恩解釋說,我……我以為……


    程天恩慵懶地躺下,一臉傲嬌的小表情,仿佛是酒飽飯足後的小狼崽,舔著小狼爪子,說,你以為我把她吃了?


    錢助理尷尬地笑笑,嘴上卻說,嗬嗬,哪能!


    程天恩直接把糖盒扔到他臉上,二少爺傲嬌屬性爆發了,他說,閉嘴!別對我說什麽“嗬嗬”!


    突然,我感到一絲眩暈,整個人微微一晃。


    程天恩見我如此,微微側了側身子,胳膊斜撐著腦袋,一副修成正果的表情。


    他沖錢助理擺擺他的小狼爪子,說,趕緊把她打包送走!你爹,錢伯要來了,是我們家老爺子派他來的。我怕啊,我保不住我哥的這個寶兒了!


    錢助理忙扶住我,轉頭看著天恩,焦急地問,二少爺,她這是、這是?


    程天恩伸了伸他的小狼腰,一副老謀深算的小模樣,說,糖丸裏有藥,夠她睡的,趕緊地,給我送走!


    錢助理一急,口不擇言,竟然是質問的語氣,你怎麽能把泡別的女人的爛招兒用在你哥的女人身上?


    程天恩毫不忌諱,冷笑道,爛招兒?怎麽能說是爛招兒?!爺這麽葷素不忌的,要真用了爛招兒,她現在指不定是誰的女人了。錢小憐,你知足吧!


    他稱呼錢助理“小憐”,是挖苦他過多地憐香惜玉。


    我聽得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


    啊,程天恩,我差點要“洗心革麵”對你有新的認識,你卻又趁我不注意拿糖丸算計我,早該知道的,狼崽子怎麽可以輕信,怎麽可以?!


    程天恩拋給我一媚眼,那表情就是——小樣兒,少跟我玩倔強!灰姑娘那點兒小別扭,你以為我是程天佑啊。老子是狼!惹怒了老子,老子拿你骨灰攪著海底泥做麵膜,專塗豬臉上。


    至於後來,具體發生了什麽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浪費了程天狼……哦不,程天恩的一番苦心——就在錢助理拖著我或者抱著我,想要把我打包隱匿的時候,那個被稱作“錢伯”的神秘人物竟已悄無聲息地抵達了程天恩的病房前。


    電話裏他笑吟吟說他明天中午到,結果黎明時就已空降,讓人毫無準備。


    錢助理抬頭一看,嗬嗬,一爹從天而降,瞬間就覺兩眼一黑,“吧唧”把我擱在地上。


    我尚未完全昏迷,吃疼地悶悶地“哎喲”了一聲。


    他覺得不妥,連忙扶了我一把,然後哆哆嗦嗦地,對著那個衣衫樸素、年逾六旬的老人喊了一聲,爸——


    我昏昏然,應了一聲,哎——


    錢助理的臉直接綠了,小情緒一別扭,小手一鬆,我“吧唧”一聲又被扔到地上。


    這下,我沒有“哎喲”出聲,倒是程天恩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在汪公公的攙扶下起身,堆著笑,將我擋在身後,似是決心守護一般。


    每個人的心底,都有想要守護的東西——為自己在意的人。


    這時,一個護士匆匆地從外麵走進來,問道,程天佑的家屬?誰是薑生啊?病人……


    我想說我是。


    可程天恩那顆泡妞用的大糖丸實在太歹毒了,我已迷糊得隻剩下一絲意識,而這一絲微弱的意識,都不足以讓我辨認出會把我變成海底泥、大茶杯的錢伯,就已稍縱即逝。


    這藥力好奇怪,讓人總想發笑,感覺像是含笑九泉了。


    當我從那顆糖丸裏掙紮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晌午了。


    頭疼得像要爆炸了一樣,我扶著腦袋起身,上下摸索,確定自己尚未變成大茶杯,也沒變成海底泥麵膜。


    抬頭,不見劉護士,也不見錢助理,隻見一個麵容和善的老人坐在椅子上,手裏捧著一本書,津津有味地讀著。


    他戴著老花鏡,衣衫雖舊,卻極其幹淨整潔,與程家上下一片光鮮的打扮不甚一樣。此時,他的身體微微後傾,仿佛在仔細辨識著書上的字,看得極其入迷,都沒覺察到我醒來。


    錢伯?


    我的大腦在瞬間短路後,又瞬間清醒,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抬頭,透過老花鏡,看到我端坐在床上,一愣,像是怠慢了我一般,忙說,薑小姐,您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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