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就像春風拂過樹梢,帶著絲絲縷縷的暖意,溫煦卻又遙遠。


    那日黃昏,一鞭殘陽浮遊天盡頭,阿梨又送走了伍子。滿城的梨花如同她零落的心事,她覺得冷,還有些莫名的絕望。


    將來的她會是怎樣的?


    覃府


    統正十九年,立夏,都城。


    漂泊了大半年,楊劼終於經人引薦,在城東富商覃夫人府裏尋了個差事,就是給她家六歲的小少爺當教書先生。


    這次流浪,他生怕被楊靖業發現還活著,耍了個心眼,給自己取名“楊千羽”。


    都城與南州千裏之遙,楊靖業的魔爪不會伸向這裏。但是楊靖業畢竟是太守,是朝廷職官,他不得不防備。


    覃家做生意歷來財源廣進,覃夫人自打幾年前丈夫死後,親自操持覃家生意,裏裏外外一把手,生意比以前更是興隆紅火,到如今用富可敵國毫不誇張。


    寡婦門前是非多。楊劼初始想拒絕,引薦人就不斷地開導他,“覃夫人雖說是有名的寡婦,風流成性,家裏天天有衣著華鮮的男人出出進進,可對你這樣的文弱書生沒興趣,你就放心進去吧。再說,覃夫人為人大方,揮金如土,一月的工錢抵過人家半年,這麽好的機會誰攤得上?”


    楊劼還在猶豫,引薦人湊耳朵說道:“你想,她丈夫死去七年了,撂下孤兒寡母的。那孩子打出生起就被嬌縱慣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養得像個小太歲似的。你就裝裝樣子教書,哄那孩子開心,覃夫人根本不會管。”


    一番話打動了楊劼。算來如若在覃家做上三年,他就可以攢下銀子贖回阿梨了。當下欣然應允,由引薦人指路,讓覃府的管家詢問了幾句,就打發去書房見那小少爺了。


    一連幾日,楊劼連覃夫人的麵都沒見上。那小少爺極為好動,又調皮搗蛋的,盡做出些刻毒骯髒的事作弄先生,楊劼這才明白覃夫人出大價錢卻應者寥寥的原因了。


    這日他在附近便宜的旅舍安置了,便照常去覃府教書。


    進了覃家大院,一重重層疊的粉色牆麵延展開來,四周用楠木為柱,沉香作棟,牆壁不用磚石粉漆,而是數丈開闊的琉璃鑲嵌,兩邊又是鬱鬱蔥蔥的名貴花木……七進的宅子楊劼本來熟悉,拐過一條甬道,他就來到書房旁。


    從半敞的雕窗看去,小少爺正老老實實趴在書案上等他,閉著眼睛像是酣睡去,嘴角正淌口水。楊劼心下釋然,開了房門,頭頂倏地掉下一包粘乎乎的東西,伸手摸去,竟是幾條尚在蠕動的毛毛蟲。


    楊劼大駭,一時手忙腳亂,狼狽不堪地撣頭上的汙穢物。那邊小少爺已經站起,撫掌大笑道:“好玩!好玩!”


    這已經不止一次受到戲弄,楊劼別無他法,隻好忍氣吞聲任憑小少爺肆意妄為。


    突然想起自己曾經也是個少爺,雖無嬌慣,到底是丫鬟婢女伺候的。如今卻落拓到這種地步,楊劼心裏騰升起蒼涼之感,不覺幽幽嘆了口氣。


    覃家小少爺突然不鬧了,眨巴著眼睛問他,“你也不開心嗎?”


    小孩童的話觸及楊劼的心事,楊劼自言自語道:“開心不開心,無所謂了。”


    小少爺懵懂地看著他,仗義道:“沒事,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要我幫忙嗎?”


    楊劼心念一動,察看窗外無人,便小聲問:“這裏有沒有紫錦樓?”


    “這有何難?我帶你去找。”小少爺拍拍**,拉了楊劼就往外麵去。


    沿著五彩繽紛的卵石路,牡丹開得華麗,魏紫姚黃,映得鬥拱樓台都濃妝上一層重彩。這裏清寂少人,陽光拖著一大一小的身影,兩人扶石依泉的走,一旦發現前麵有人,也可以迅速地躲到假山花圃裏去。


    將整個覃府繞了一圈,還是沒有紫錦樓。楊劼明知這樣尋找隻是碰個運氣,心裏還是很失望。


    “回書房吧。”他無奈對小少爺道。


    那小少爺豈肯罷休,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轉,眸光一閃,“你跟我來。”


    楊劼隻好跟著走入一進院子,暖風吹進一股馨香,原來牆角的老槐樹枝葉橫斜繚亂地爬過垣牆。此處綠葉成蔭,隱約見紫衣婢女穿梭其間,楊劼心內慌亂,急著想退出,小少爺不由分說將他拉進了一間屋子。


    室內輕煙如縷,兩邊古銅彝鼎深陷在夢幻似的煙霞中。原來正上方擺一香案,紫砂的香爐裏正悠悠吞吐安息香,裏麵的擺設是模糊的,走動的人影也是模糊的。


    “這什麽屋子?”楊劼壓低聲音,眼光透過香案,落在懸掛在牆麵的畫像上。


    “這是我娘住的院子,她喜歡進這個房間。”小少爺被紫榆花架上的珍寶古玩吸引了,一個勁地搗鼓著。


    楊劼走得近些,畫像上的女子一點一點逼近自己的眼瞳,瑩潤華麗的色澤被時光掩去,她微垂著頭,卻按不住秀麗的臉龐,十七八歲的模樣,素白長袖逶迤,鬢側橫貫銀簪,神情極是怡然滿足。


    楊劼想,這樣的女子,定是過得錦衣玉食、多姿多彩吧。


    女子的後麵彤霞滿天,梨花含苞似雪,映得樓台華簷絢麗斑斕。那樓台被梨樹遮掩住了,隻露出拱角的一麵,隱約見隸書“紫錦”兩字。


    婦人


    楊劼的眼皮突地跳了跳,暈黃的光彌散開,他死死地盯著那兩個字,驚喜在無邊無際地蔓延,直至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感受到了。


    “那是誰?”他再次顫著聲音問。


    “不知道。”


    小少爺瞥了畫像一眼,很幹脆地回答,顯然他的興趣還在那些古玩上。


    楊劼呆呆地看著畫中女子,映在麵前的微垂的眼簾,那眸子應該是黑漆烏亮的,歲月打磨得光華黯淡,已經丟失了原本生氣。他想,那女子容貌雖清秀,如果還在,定是不再年輕了。


    老天還是憐惜他,讓他有了紫錦樓的線索。紫錦樓與女子有關,熟識女子的就是這裏的主人,覃夫人。


    覃夫人和這個女子究竟有什麽關係?


    這樣的念頭刻在楊劼的骨子裏,身心的血脈因為興奮而噴張洶湧。


    院子裏依然寂靜得沒聲息,小少爺伸了個懶腰,抓起一個瑪瑙麒麟缸塞進楊劼的懷裏,道:“我家珠寶多著呢,少了一個沒人知道的。快走,我娘要是發現我沒用功,會打斷我的腿。”說完,小身影率先閃出了屋門。


    楊劼略微遲疑,還是悄悄地將麒麟缸放回了原處。


    出了迂廊,一陣疾走,依稀院門哐當緊閉,楊劼才驚覺,幾名彪形大漢兀立門前,中間站著一名衣著華麗的婦人。


    烈日耀目欲盲,那婦人唇際噙著陰沉的笑,冷眼盯著楊劼,像一尊高傲的雕塑。楊劼腦門嗡嗡直響,內心幾乎被惶恐吞沒。


    覃家小少爺失了先前的靈氣,撲通跪下了,“娘,孩兒隻是隨便看看……”


    “搜。”婦人不緊不慢地說道。


    幾名彪形大漢擁上來按住楊劼,裏裏外外搜了個仔細,小少爺心虛得垂著頭,眼珠子琢磨不定地閃著。


    大漢們在楊劼身上搜不出什麽,婦人一時有點驚訝,臉上漸漸有了笑意,高挑的眉角揚起,“阿小,這次先生找對了,想必不是個鼠盜狗竊貪財之輩。”


    小少爺就勢起身,一臉得意之色,嬉笑道:“娘,您應該賞我。”


    “娘賞。”覃夫人摸了摸小兒子的頭,用拖得柔長的口吻道,“後日是你爹忌日,賞你跟娘一起去皇家玲瓏寺拜神。”


    小少爺嘟了嘴,脫口道:“不去,我不去那種鬼地方!”


    覃夫人不滿地斂起笑容,“阿小,又不聽話了是不是?”


    小少爺勉勉強強地答應了,突然一指楊劼,“我要他一起去!”


    “別忘了你爹忌日,阿小。等後日回來,你愛怎麽玩就怎麽玩。”


    覃夫人關照著,甚至沒有再看楊劼第二眼,便由幾名大漢簇擁著揚長而去。如墨烏亮的雲鬢插滿螺鈿金簪,金燦燦光艷艷,華服逶迤,周身瀰漫著一種令人沉迷的靡香,後影卻掩不住春華漸漸離去的無奈。


    畢竟是徐娘半老。


    跪在地上的楊劼起身,望著洋洋自得的小少爺,單薄的袍衫已被汗濕透,脊背卻是一陣陣的發涼。


    忌日那天,楊劼早早起身。來到覃府時,天色才開始放亮。


    聽人說,覃夫人喜好奢華,卻不喜熱鬧,所以偌大覃府處處雕得精緻鮮少有人。就是那些她看中的男人,也是隻能被指定去一個地方,原路去原路回。楊劼順著五彩卵石路走,放眼望去,一切亭台樓閣還攏在薄薄的光暈中,整個覃府如煙如霧。


    前麵管家領著一個輕袍男人正過來,那男人雖長得高大威猛,卻是蔫得如枯藤的茄子,抽幹了水分似的,毫無生氣。楊劼閃身往旁邊讓了道,管家看見他了,招呼道:“楊先生,小少爺正等著你呢,過半個時辰夫人就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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