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魎


    那一夜,夜色似乎格外的沉,月亮躲在了烏雲裏,漫天不見一點星光。


    南州城郊外早陷入了無邊的暗夜之中,本就蕭疏的閻王廟,一入夜萬籟闃靜,茫茫昏黑間,唯見翹起的簷角擺出魍魎猙獰的姿勢,滯重得讓人毛骨悚然。


    一輛馬車顛簸著,穿過羊腸小徑,一條長河攔在前麵,趕車的管家不得不停車。


    “少爺,閻王廟到了。”


    楊劼從車內下來,一臉惶惑地望了望周邊的景致。管家在前麵提了燈籠,他們小心過了竹木橋,但見長河深遠,夜色下像一條橫臥的可怕的凶龍,蜿蜒曲折地延伸著,茫茫不見頭尾。


    閻王廟就在前麵,形同一堆廢墟,處處留有火熏的痕跡。滿地黃蒿荒糙,燻黑的泥塑閻王爺,缺胳膊少腿的無常鬼卒……“嗖”的一聲,糙間竄出一隻野貓,把楊劼嚇了一跳,沒等定睛細看,它已跑得無影無蹤。


    “管家,阿梨呢?你不是說她在這裏等我嗎?”楊劼隱隱感覺不妙。


    燈籠突然滅了,人是模糊的,卻遮不住管家眼裏閃過的一道殺氣,“這丫頭想是在跟少爺捉迷藏呢,少爺再過去找找。”


    “阿梨。”楊劼呼喚了一聲,往裏麵探了兩步,後頸驟然被人狠劈了一掌,眼前頓時天昏地轉,楊劼撲通倒在了糙地上。


    管家嘿嘿笑起來,“大少爺,誰讓你不是老爺的親兒子呢,看在認識十八年的份兒上,我就這樣讓你見閻王爺去吧。”


    拽起楊劼的雙腿,拖著向長河走去。


    按照楊靖業的叮囑,假如來個兇殺拋屍,勢必引起州府的重視,人人皆知死者是當今南州太守的大少爺,疑點落到楊靖業頭上就麻煩了。不如製造出不慎溺水而亡的假象,還可以博取外人的同情。


    已經聽到汩汩的水聲,管家突然想起差點忘記一件大事,將楊劼身上的血書搜出來。於是他彎身在楊劼袍衫裏翻找著,許是因為緊張,外麵黑燈瞎火的,一時搞不清楊劼藏在哪個位置。


    他罵了一聲,隱約有怪異的氣味在周圍瀰漫,抬眼望去,閻王廟裏有如鬼火忽閃,星星點點飄浮不定。不知哪個角落突然透出女人的尖銳哭號,顫抖著,拖得細長細長,似乎要穿透雲層,聽得人心口一陣陣抽緊。


    管家汗毛陡豎,這麽陰森恐怖,難道今夜遇見鬼了?


    接著,一道模糊的影子出現在眼前,如輕煙,如薄縷,迎麵夜風撲鼻而至,夾著一種犀利濃稠的死亡的氣息,那影子朝著他飄飄蕩蕩,隱約露出慘白的枯骨骷髏……


    “鬼啊——”


    管家大駭驚叫,連滾帶爬朝對岸逃去。那可怖的尖銳聲在後麵死死纏住他,他逃得倉惶,跌跌絆絆身子不穩,竹木橋兩邊插著木樁,大概是下意識的扶住,隻聞劈啪的朽木斷裂聲,管家慘叫著墜入河中。


    救命聲隻是持續了一會,就徹底隱沒在深不見底的夜色中。


    夜風徐襲,除了汩汩水聲,仍是一派寂靜。


    影子飄落在橋頭,河水泛出清光,映著翠粉青紅戲袍的華彩,頭上的骷髏套摘下,漾起七夫人冷鶩譏誚的笑。


    “今夜我演得最好了。”


    她滿意地說著,抬袖移動腳步,不緊不慢走向楊劼。


    楊劼從昏迷中醒來,驚異地見七夫人坐在他身邊。雲移星轉,一點月色映照在七夫人的麵上,桃花般秀麗的眼宛如刀鋒,見楊劼醒過來,七夫人的唇角淺淺地勾起,方現嫵媚風韻。


    楊劼眯起眼看著天空,深深呼吸,手指輕按後頸,那裏有些許的疼痛。


    “是你救了我。”


    “傻子,要不是我,你早餵魚去了。”七夫人俯身將頭靠在楊劼的臂彎,半嗔著,“我一直瞎猜你不是那老鬼的親兒子,果然被我猜中了。”


    楊劼想推開她,又不敢。那股暗香馨人,絲絲纏纏,幽幽蘇骨。


    七夫人的目光凝固在楊劼的臉上,看他清秀的眼眉,淡薄的唇線,語調傷感的、依依的,“你不覺得我倆是一對鴛鴦同命鳥?你可憐……我更可憐。”


    她的手指摸上楊劼的臉,微涼的指尖落在他的唇片上,楊劼側臉避過,託辭道,“七夫人吃穿不愁,怎的可憐?”


    “男人可以天涯為客,女人就不同了。”七夫人幽幽嘆息,撫摸頸脖上留下的疤痕。


    楊劼猛然想起阿梨闖下的大禍,此事畢竟與自己有幹係,不由緊張起來。七夫人仿佛猜出他的心思,反而安慰他,“這跟你無關。冤有頭,債有主,死丫頭我不會放過她的。”


    楊劼驚駭,掙紮了幾下。七夫人按住他,明眸流轉,這樣的神情讓楊劼腦子再度發暈,隻低喃道:“七夫人,你想幹什麽?”


    “你一定很想見這丫頭吧?”七夫人沉聲問道。提起阿梨,她的心頭就是止不住的恨意。


    楊劼一時不明白她的意思,不過還是老實回答:“是。”


    “現在你已走投無路,隻有我能幫你。”七夫人妖妖嬈嬈地笑起來,“不過,我有個條件。”


    她起身,一步一款,褪下了身上的戲袍。在楊劼駭愕的目光注視下,七夫人的衣衫滑落,最後一抹兜肚芙蓉花葉,黛色染杏紅。


    腳下的戲袍為毯,月色朦暈忽明忽暗,七夫人赤。裸的身軀如白練,與黑髮輕纏。


    “成我這一次,我給你盤纏,你繼續去都城找你親身父母。”


    七夫人伏在楊劼的身上,很熟練地將手探進他的衣袍,動作極是溫柔。在她的挑逗下,楊劼的身體不知何時起了怪異,仿佛能聽見血脈流動的聲音,一波又一波,搖擺得他的身心似要爆裂開。


    他急促地呼吸著,嘴裏啞啞地擠出一聲,“不……”恍惚間,就翻身壓住了眼前的這個光滑柔軟的胴。體,勢如岩漿噴發,沒有神智沒有意識了。


    光影繾綣,明暗交替。


    餘下的情景楊劼記不得了,直到七夫人長長的黑髮纏住他的頸脖,綿軟的呼吸在耳邊起伏,帶著惡毒的咒罵,“這是對這丫頭的懲罰,你首先是我的。”


    楊劼逐漸恢復了意識,痛悔的感覺cháo水般鋪蓋而來,他顫抖著,翻身推開了七夫人。


    他踉踉蹌蹌地往前麵走了幾步,夜空中,隱隱有聲音在朝他絮說:“少爺,你要娶我。”


    他虛脫般跪在那裏,蒼苔露冷,天光如水,無聲地將一切掩蓋。眼角濕濡濡的,原是一滴淚,滑落在臉上。


    “阿梨,請你諒解我……”


    後麵傳來七夫人嘶鳴的嗚咽聲。黑夜看不見他們在流淚,隻有各自自將淚水咽在心中,承受著那份淒涼。


    離別


    初三清晨,窗外煙靄紛紛,阿梨在**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隻好披衣起床。


    沿著迂廊走向芷媚的房間,房門緊閉,看來芷媚昨晚侍駕還沒回來。她在外麵站了一會,想起芷媚昨晚被召臨鴻順堂館之前,親口告訴她,統正皇帝就要迴鑾都城了。


    皇帝一走,那個裴元皓自然隨駕回去。那日他頭崩欲裂的情景歷歷在目,阿梨竟莫名地失了神。


    觀香樓依然沉浸在悠長的大夢中。從迂廊俯瞰花廳,結花的紅綢高掛,熱烈的紅,映出禦筆親書的三個金字。一叢叢的盆花繞了整個花廳,繁華到了極處。


    靠近樓梯的房門突然咿呀開了,阿梨閃身隱在廊柱旁,偷眼瞧見冰藍一身翠綠舞衣,像是將醒未醒的酣醉模樣,步態蹣跚地走下樓。


    阿梨隔著紅漆木欄,隻矇矓感覺風從花廳一角吹入,拂動冰藍的舞衣,渺渺然的,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冰藍站在花廳正中,忽然揚袖舞動起來,人影模糊得如在雲裏霧裏,仿佛嗬氣之間就要舞盡此生艷華。


    阿梨鄙夷地一笑,回身走回自己的房間。


    花廳裏傳來冰藍尖銳的嘶鳴聲,猶如困在絕境的母獸的嗥叫,接著轉為嚶嚶的哭泣。哭聲把睡得正沉的男男女女驚醒了,頓時招來罵聲一片。


    辰時一過,觀香樓逐漸熱鬧起來。鴇母忙上忙下,四處打招呼,看見阿梨也是喜笑顏開的。


    “阿梨,楊府的七夫人在外麵,找你有點兒事。”


    阿梨一驚,七夫人怎麽找上門來了?尋仇?莫非與少爺有關?反正她早已經不怕這個女人了,帶著疑問,阿梨出了樓門。


    此時晨靄未散盡,老遠的,七夫人站在一大片濃重樹蔭下,暗青錦繡圍帛將她兜頭而裹,隻露出半張塗得濃艷的臉。此時她眯起桃花眼打量著阿梨,待阿梨走近,咬著牙挖苦道:“比原先水潤多了,這種風月寶地最適合你,真是因禍得福啊。”


    “那我得謝謝七夫人了。”阿梨毫不客氣地奚落道。


    七夫人勃然大怒,揮手就想一巴掌。阿梨早料到有這一招,劈手拽住對方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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