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叫麝月的婢女滿臉通紅,執起手中的酒壺又給阿梨倒了一杯,垂著頭一言不發。阿梨見麝月惶恐的樣子,起了憐憫,將手中的清酒一飲而盡。


    鴇母心情甚好,打圓場道:“姑娘們,走啦,見皇上去!”


    最後一個字咧出滿是黃牙的嘴時,樓門口已經迫不及待地放起了鞭炮。劈裏啪啦的響聲震天,一簇簇亮光猝然劃過每張笑臉。阿梨不經意地側臉,正巧看見冰藍的目光定在她的臉上,笑意裏含著淬毒的針,似乎要刺到她的心裏去。


    阿梨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心底卻莫名的一震。


    這夜,統正皇帝親臨南州城,與萬民燒香看會。


    太守楊靖業是最緊張忙碌的人。


    薄暮過後,他已經派員將燈船畢集,又請了大法師在船上鋪設經壇,普渡眾生。到了晚間無數做工精緻的蓮花燈點燃水麵上,如千點萬朵的繁花在閃耀,沿河兩岸柳蔭夾道紮了燈彩,香菸不絕,遊人香客川流不息。


    茫茫夜色中,多少香鬢花影,多少錦繡堆簇?


    端的是南州乃繁華勝地,富貴之城。


    一切,為的是龍顏。


    十幾年仕途生涯,他漸漸摸透皇帝的脾性,知道隻要能籠絡到皇帝身邊的裴元皓,什麽難事都能迎刃而解。


    年輕的裴元皓才具過人,做事果斷敏捷,有時連皇帝都要禮讓三分。


    “裴大人,都準備好了,請皇上移駕與民同樂。”楊靖業首先通報給裴元皓。


    裴元皓略微頷首,過去朝統正皇帝耳語幾句。皇帝笑著站了起來,後麵隨侍的後宮嬪妃紛紛起坐,一襲內侍執黃蓋寶扇列於其中,眾人前呼後擁著皇帝登上城樓。


    須臾之間,香霧齊噴,與月色煙光融合。天地火龍蜿蜒,鼓鈸梵唄之聲不絕於耳,樓下百姓密如鴉羽,山呼萬歲如海嘯。


    統正皇帝廣袖揮動,笑道:“元皓,你看,這天下是朕的,你父親的鮮血沒白流。”


    裴元皓的臉上浮起笑意,朝皇帝拱手,“替皇上建立千秋功業,做臣子的甘願浴血殉國。”


    統正皇帝哈哈大笑。


    笑聲盪在香風中,也變得極其慡脆。


    皇帝攜緊裴元皓的手,大步下了城樓,他們走得很快,身影重疊,仿佛相依相靠。後麵的人趕緊跟隨,珠翠閃耀,金玉叮噹亂響。


    南州城燈船之盛,天下所無,據說地藏菩薩一年到頭閉著眼睛,這夜睜開眼見到的正是南州滿城燈海,菩薩一高興,就獨庇南州了。這些隻是傳聞,可到了統正年代更盛,連皇家貴族也不得不跑這裏來了。


    城內河麵不寬,襯著兩岸的萬盞燈火,光耀亮如白晝。水麵上潺湲著粼粼波光,皇帝一行剛在巨大的雕龍畫舫上坐定,各鄉知州大員,都在兩邊的小畫船上匍匐迎駕,三跪九叩之後,鼓聲一響,笙管舞樂猶如波濤,一浪接著一浪。


    畫舫裏麵多的是衣香鬢影,濃烈的脂粉香襲鼻。阿梨捲起一側的船簾,憑欄暗自觀望前麵的動靜。


    此時月亮蒙紗,夜色漸漸走向深沉,一對官家絕艷名姝正在細吹細唱,猶如珠落玉盤的清脆,又悠悠婉婉地在夜空中繞了個圈,慢慢迴旋開來,直向著人的心魄飄去。


    正中的皇帝龍紋黃袍,年逾四十,麵目和善失之銳氣,一隻手搭在扶手上,似是陶醉地合拍子。周圍全是羅綺團簇的艷麗女子,阿梨隻覺得那艷光太刺,刺得不願多看一眼。


    眼眸閃轉,她便看見那個男人了。


    淬毒


    他坐在那裏,姿勢比皇帝還閑散,不看戲,也不諧趣,眼風偶爾縷過犀利,恰如她第一眼見到他的模樣。


    如果這個人隻是叱吒風雲的晟陽王,她多少還會欣賞他,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命運與其緊密相關,她的眼裏隱隱地帶上恨意。


    是的,她討厭他。


    “阿梨,快別看了,下一個輪到我們了。”芷媚突然叫她。


    阿梨恍然一驚,趕緊過去排隊等候。緊接著外麵掌板擊響,絲竹簫音悠揚而來,觀香樓的浣紗舞就要開演了。


    隨著前麵的舞ji才走兩三步,阿梨突然感到腹部一陣鑽心的疼,她不由撫住腰腹“啊呦”叫了一聲,後麵的芷媚趕忙攙住她,“怎麽啦?”


    那痛意隱約而去,阿梨直起腰,笑道:“沒事。”


    芷媚還想說什麽,簫音催得緊,她隻是拍拍阿梨的肩膀,眾舞ji攏起長袖,個個如下凡的瑤宮仙子,魚貫出了舫艙。


    “七月六,瓜果沒庭中,乞巧穿針兒女技,在天在地誓深宮,銀漢自空空。七月七,駕鵲拆離衰,盡管綢繆今夜裏,情魔難障太陽紅,分手各西東……”


    歌聲帶著寒意的秋風,吹皺的不再是煙花空濛水波流淌,而是所有在場人的眼睛。翩翩起舞的眾浣紗女長袖揮舞,如蓮花重瓣層染綻開,中間芷媚宛然一抹灩紅涉水,姿態高揚,想不招人注目都難。


    那一刻,連皇帝也摒住呼吸,目光迷離。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詩裏描繪的風景,此時活色生香展現在他們麵前。


    阿梨踏歌輕舞,她婀娜的身姿,此時化作綠藻搖曳,她感覺自己快要飛起來了。


    她聽到了周圍的驚嘆聲,喝彩聲。


    那個本來閑散的人,此時也坐直了身子,映閃眼簾的是一個翹起嘴角的笑。


    她想,他定是認出了她。


    可這一切與其無關,她隻愛她的浣紗舞,那個她歷經心血操練已久的夢之舞。


    她忘我地飛旋,腹中劇烈的痛如攀附的火,無邊無際地燃燒蔓延。


    噴吐的毒氣鑽入五髒六腑,無孔不入的,似要腐蝕掉所有的肌膚。


    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額角的冷汗隨著飄發撒在空中,她咬牙堅持著,眼前的景物人影在漸漸模糊……


    夜幕中月影東斜,正值藏勝會高峰,銀燭花燈染了燦爛的光華,照亮著沿岸觀舞百姓的臉。隔著斑駁的樹影,楊劼和伍子悄然觀望著畫舫上的動靜,誰都不願開口講話。


    舫板上的阿梨正在淩波起舞,別人眼裏,她是眾舞ji中極普通的,不過是一枚小小的點綴,人們的注意力都在美艷的芷媚身上。


    而那個人,是他們的阿梨,從小一起長大的阿梨。


    他們的視線定在她的身上,心中百味俱全,不知是因為悲哀,還是別的。


    直到阿梨的動作突然走樣,接著身子不受控製地往下滑。


    人群大亂,船上岸上都裏一片驚呼聲。


    倚在太師椅上的裴元皓躍身而起,一把抱起倒地的阿梨,包括皇帝在內的所有人似乎還未從迷醉中醒悟,迷惘失措地呆在原地,眼睜睜看著裴元皓上了一艘小官船,船兒飛快地向對岸駛去。


    楊劼竟一時忘記身在何處,甩開擋在麵前的幾個人就要往前麵沖,被旁邊的伍子用力拉住。


    “少爺,前麵是河,你過不去!”伍子喊道。


    “不,我要去救她!放開我!”楊劼拚命掙紮,顫著聲音叫喊。


    “老爺就在那裏,要是被他發現,非把你抓起來不可!”伍子勸說道。


    “可是阿梨她怎麽樣了?那個抱走她的男人是誰?”楊劼看著對岸,竭力含住眼裏滾動的淚,心如刀割。


    他突然記起來了,就是這個“裴大人”闖進了太子行宮,連袁鋮也畏懼他。


    如今他要把阿梨帶到哪裏去?


    伍子雖也是焦慮萬分,此時隻能先穩定楊劼,“阿梨命硬,不會有事的。你身子還虛,又趕了好幾天的路,先去我師父家養足精神,我們另想辦法。”


    楊劼緩緩垂下頭,無奈地低嘆,“阿梨,是我害了你。”手掌重重地擊在樹幹,轉身離去。


    周圍人聲鼎沸聲還在,舫船上依然笙歌不斷,剛才的一幕仿佛根本沒有發生過,一切很快地恢復原狀。


    有道人間富貴,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大抵如此。


    輕慢


    早晨,太陽噴薄而出,萬道霞光將天地染成紅色,南州城又迎來嶄新的一天。


    阿梨悠悠甦醒過來,東窗琉璃格子正抹上一層彤輝,碎金的光點濺在**,她不由眯起眼。


    窗外好像起了風,開得旺盛的桂樹風姿綽約地搖擺著,枝葉間開始結了桂花,像一簇簇金蝶在陽光下抖翅。樹葉子油亮油亮,兩隻小麻雀悠然在上麵踩步,偶爾用尖細的嘴篤篤敲擊窗格子。


    房間裏很靜,滲進一股藥糙氤氳,裏麵的擺設很簡單卻精緻,分明像是富貴人家的客房。正中兩株素心蘭開得艷艷,映著燦金的日光,就像嫣然欲笑一般。


    自己怎麽會在這裏?


    阿梨怔忡地看著,記憶大門豁然大開,似乎覺得腹中的痛再次隱隱而來,折磨得心一顫一顫的。


    耳邊仿佛飄過人聲雜亂聲,混成一團,她被人按在**,大口大口地灌著清水。有人在說“中毒”二字,她不由緊抓住那人的袍袖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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