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藍已經近到她的麵前,一把抓住她的頭髮,描得濃墨的眼睛分外駭人,“死賤人,想騎在我的頭上了,也不掂量掂量我冰藍是誰?”說完,揮手就給阿梨一巴掌。


    阿梨不甘示弱,隨即還了冰藍一記清脆的耳光。冰藍臉上挨打反而愣住了,接著就是尖利的嘶喊,撲過去拽住阿梨的衣襟不放手,兩個女子就這樣廝打起來。


    平日在觀香樓裏,姑娘間扭打對罵的事例多了,無外乎爭風吃醋,爭搶客人的。樓裏的人都司空見慣了,最多護樓的宿衛過來勸解,鬧得大些的受鴇母一責打,派到後院幹幾天雜活以示懲罰。不多時,兩個人從迂廊打到樓梯口,樓下的眾人停止了歌舞,仰望著樓上看熱鬧。


    鴇母剛巧坐在花廳裏觀賞芷媚的舞技,聞得樓上的動靜,便一疊聲地喚人,自己惶急急上了樓。幾名男護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開了兩人,鴇母細細地查看阿梨的臉,瞪了冰藍一眼,嗬斥道:“明知道阿梨是新來的,你就不會讓她點兒?”


    冰藍曾經也做過觀香樓的頭牌,年歲長了加上氣性暴躁,漸漸淪落成了二流。在二流姑娘裏她還是數一數二的,仗著鴇母的歡喜,平時待人依舊傲慢無禮。這回見鴇母反而替新來的阿梨說起話來,心裏嫉恨卻不言語。


    鴇母吩咐丫鬟將閔生請到冰藍花房裏去,拿果子香茶好生招待,另外指著冰藍訓道:“看看你亂得什麽樣,還做不做生意了?快點整理幹淨了,招呼客人去!”


    冰藍瞪了阿梨一眼,心有不甘地走了。這邊鴇母對阿梨也沒有好臉色,“我還答應裴爺把你培養成絕色艷ji呢,光靠打架能打出個屁!你看看人家芷媚,女子要內外兼修,又工於談吐言行,才能做到長盛不衰,你懂不懂?”


    阿梨低沉地應了一聲,剛才的廝打讓她的雙頰染上一陣cháo熱,挑起來的眉眼落下緋紅,尚帶著疲憊的影子。可她還是沒忘記整理散露的前襟,如玉的臂彎有被掐過的紫痕。


    鴇母語氣不減,繼續教訓道:“別搞得一身傷,要是裴爺回來我可擔當不起。瞧你渾身帶刺兒的樣,怪不得楊府不要你!”


    掛牌


    一場雷雨後又是麗日當空,南州城上空彌散著cháo濕的氣息,柳陌巷艷幟高懸,那些達官貴人、雅士墨客紛紛赴樓冶遊。


    前些日子因為天氣太炎熱,客人少了,姑娘們的脂粉錢自然少了。這場雷雨暫時將酷暑掃個幹淨,姑娘們紛紛沾粉施黛,幾乎傾樓而出。老相好的如願見麵,共赴紅綃鸞帳**,就是平時囊中羞澀,在門口膽怯想進不敢進的,也被搭訕的**甜言蜜語勾了去,如果碰上年輕的小後生,幾個**更是爭個不可開交。


    阿梨的日子並不好過,除了每日冗長的必修課,鴇母指使她站在門內,凡是有狎客進來,學著過去招呼。而她又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凡是客人一來,別的**呼啦圍上去,隻有她獨自躲得遠遠的。


    刻著她名字的招牌放在不大醒目的位置,有些客人對名字新鮮,又是出價低的,便專門點名要阿梨,見了長相也是分外滿意。可是偶一接觸,阿梨姑娘不會吟詩作詞、不會彈琴歌舞,連起碼的溫酒**都不會,這樣什麽都不會的姑娘,卻又近身不得,客人便掃了興趣。


    漸漸的,阿梨姑娘無人問津了。


    如此這般,鴇母不得不做長遠謀算。阿梨年紀輕,一年後那個裴爺若是放棄了阿梨,她就要把阿梨往頭牌上推。楊府裏出來的丫鬟善於察言觀色,長相與那些鄉野村姑不同,而且在大戶人家待得久了,自然而然就會沾上點貴氣。


    何況鴇母從楊府管家那裏得知,他們家大少爺的魂就是被這丫頭勾走的。憑她老辣尖銳的眼光,可以預測阿梨絕對是天生的媚物。


    樓門口又**起來,還沒接上客的姑娘們拚命地往前沖,原來來了位俊偉的小後生。


    後生清慡布衣打扮,取出一錠帶著體溫的銀子交給鴇母,指名要找阿梨姑娘。


    鴇母上下打量了後生,見實在榨不出什麽油水,便喚護丁,“去叫阿梨下來接客。”


    那後生倒彬彬有禮,說自己上去無妨。鴇母便讓護丁引著後生上樓,後生踏樓的步伐很輕快,仿佛是飄上去似的,姑娘們紛紛抬眸目視他的背影,仿佛被他飄逸的背影牽引住了,一時眉眼閃閃。


    阿梨房間外那盆梔子花早已凋落,飽滿的葉片裏插滿了小糙,一叢從萎靡地長著,絲毫沒有熱烈的茸茸嫩綠。記得阿梨說過,人賤得就像糙,無論岩fèng裏牆角邊都會掙萌而發,可沒水的滋潤就會很快枯死的。


    這時候的阿梨是否就像瀕臨枯萎的小糙?


    後生隔著簾子,朦朧地瞧見阿梨靠在床榻上。她原本長得瘦弱,此時如雲的青絲鬆鬆盤了個懶雲髻,用簪花步搖插著,垂下一縷檀色流蘇,襯著她無暇的麵膚如雪的白,倒比以前更添一副不勝之態。


    “阿梨。”


    驀地,他的心被什麽銳利的東西刺入,鼻子一酸,臉上還是那種陽光般的笑。


    聞聽熟悉的喚聲,阿梨隱隱輕顫,陰暗的房間似乎又漸漸亮了,麵前站著的人正用他一貫粲然的眼神望著她。瞬時,驚喜和悲涼無邊無際地撲蓋而來。


    “伍子!”


    她飛撲過去,如見了親人,放肆地撲在伍子身上嚎啕大哭。


    “我想出去……伍子,我不要呆在這個地方……”


    阿梨越哭越收煞不住,那壓抑已久的苦悶幾乎擊垮了她所有的神誌。往日無憂無慮的時光在眼前閃過,曾經經歷過的事紛至遝來。在悲傷之餘,她深深地感觸到,他們再也不能回到以前單純的青澀歲月裏了。


    伍子任憑她哭個夠,待她的哭聲變成了抽咽,方勸慰道:”那天他們也找過我,我裝睡裝糊塗,這事雖蒙過去了,他們照樣盯了我兩個多月。要不要你去跟老爺說你知道大少爺在哪兒,求老爺放你出去?”


    阿梨一嘟嘴,倔強道:“不行,我寧可死在這裏,也不會告訴他們。”


    伍子笑起來,“就知道你這強脾氣,你出不去,我隻好想法子進來找你了。”說著,抖了抖身上的布衣,“那還是跟我師父借的,說我要相親去。”


    嗤地,阿梨被伍子一本正經的模樣逗樂了,“你哪來的錢?”


    “我把府裏花園通溝的活都攬了,管家答應給我一錠銀子。”


    “那些溝溝窪窪的又長又臭,你累死累活的就是想見我。”阿梨又心疼又生氣,眼睛裏又慢慢浮起一層薄霧,“真不值。”


    伍子卻開心地笑,伸出滿是老繭的手,握住阿梨,“沒事,我有的是力氣。阿梨,你知道嗎,兩年前我們栽下的石榴樹,今夏開花了。”


    他的臉上飽含光輝,好像看見這夏日裏如火綻開的石榴花,一片勃勃生機。


    阿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伍子,也被他的愉悅感染了,嘴角勾起一彎淺笑,“伍子,你待我真好,要是有什麽事,我第一個想到的總是你。你再幫我一次好不好?”


    伍子含笑點頭,“說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阿梨麵上的笑意漸漸收攏,慎重地告訴伍子,“大少爺其實是……”


    日影正在往西邊移動,最後一抹橘紅淺擱在瑣窗外,屋子裏的兩個人影在光暈下淺淺淡淡。觀香樓上下熱鬧譁然,偶爾傳來鴇母濃稠似蜜的打情罵俏聲,琴韻箏鳴嘈切,如歌如訴。


    伍子靜靜地聽著,眉間凝了少年少有的沉重。依稀想起那個深夜,楊劼的雙腳踩在他的肩膀上,楊府的高牆落下泥灰,他一運氣便將楊劼送上了牆頭。


    他興奮地朝楊劼揮手告別。在他眼裏,楊劼不過是個俊雅蒼白的少爺。


    但凡阿梨需要他做的事,他一定會幫她做到。


    就像現在,阿梨將楊劼的身世毫無保留地告訴他,他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麽,“你是要我去都城找楊劼?”


    阿梨秀美的眼眸裏,那層霧靄還在遊離,她從來不會在伍子麵前掩蓋自己的心情,“少爺……這會兒是不是在吃苦?”


    “知道了,我馬上去都城。”伍子攥緊了阿梨的手,給了她一個堅定的目光,“阿梨,你要保重,我遲早會回來救你出去的。”


    阿梨的心安泰了,她使勁地點點頭。窗外的天色暗淡,一切模糊得如同沐在煙霧裏,變幻迷離。


    芷媚


    月上中天,一縷夜風透窗而進,吹熄了床邊的孤燭。阿梨臨窗而立,想著已過十天,伍子應該出發去都城了吧?


    觀香樓裏燈火矇矓,每個亮著燭光的花房深處,有多少暢飲歡歌?那些成雙成對的,都嬉遊在鴛鴦暖被裏翻雲覆雨。而在樓裏的每個夜晚,阿梨都是數著更鼓聲,在思憶中度過。


    一次次地回想,她與楊劼之間的千般親昵,雖然短暫,足夠讓她細細品味。她倒在床上,輕撫身上的寸寸肌膚,蒼穹下的星月都羞去了光亮,淺蒙的紗透撒進來,仿佛楊劼溫熱的手掌在遊離,她眯起眼迷醉了,伴隨她的隻有口中吐出的輕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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