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音初這麽一路想著,愈發覺得不論發生了什麽,她都該來看看宋琬。宋琬正坐在亭下賞雪,聽人說林音初來了,眼神一閃,隨即嘴角有了笑意,又一疊聲命人去把她積攢的藥材取過來。


    “姐姐。”林音初規規矩矩向宋琬行禮,宋琬把她拉住,笑道:“都二十年了,還客氣什麽。”兩人坐下,丫頭捧上茶來,是難得一見的黑玉纏金花的小碗,裏麵青黃的醇釀,遠遠就透出一股茶香。林音初看著這對小碗,笑贊道:“還是姐姐這裏珍奇的玩意兒多。”


    宋琬也瞧一眼這小碗,又看一眼含笑的林音初,眼神輕輕一晃,忽而道:“你若是喜歡,便拿走好了。大過年的,也沒什麽能拿出手給妹妹和鈴兒的……聽琖兒說,鈴兒最近好了不少?”


    林音初笑容深了不少,她放眼望向這滿滿一院子的雪,輕輕道:“真是失去了才知道什麽最珍貴,大夫說鈴兒不行的那一刻,我真恨不得把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交出來,隻換她一個。現在,鈴兒雖還是不能說,不能看,但心情卻平和不少,不如剛醒來時恐慌不安了……我這個做母親的,隻求她好,其他什麽都不要了。”


    “失去了才知道珍貴……”宋琬隨著重複了一句。林音初才看清她的臉,這麽近地看著,不塗脂粉,原來已有了深刻的紋路,每一道暗紋都像是飽含著不能言說的痛苦。她想起那兩個丫頭的竊竊私語,宋琬老了,她又何嚐不是。


    也許正因她老了,蕭子琦才會離她而去。


    林音初端起那小碗埋頭喝茶,很精美的茶碗,很精美的暖茶,她四處看,很精美的院落,乃至她們身上的衣裳,都是很精美很華貴的衣裳。然而一切都掩不住心裏的寂寥。餘光瞥見她喝茶,宋琬擱在桌上的手指一跳,似是有心阻攔,卻終是沒動。


    “聽說你和老爺初遇時,你正抱著琵琶飛在天上?”宋琬忽而問。林音初心裏一怔,放下茶碗,不知是她忌諱,還是宋琬忌諱,二十年來,她們閑來無事無所不談,卻從來不談蕭華。從前,蕭華是宋琬的傷痛,她的驕傲,可她從來無心炫耀。


    想來宋琬知道她最近的遭遇,便也不避諱了。林音初苦澀一笑:“飛什麽呀,不過是坊間師父教的雕蟲小技,騙人錢財罷了。”


    “可柔兒說,老爺看到你那一眼,就喜歡上你了,發誓一輩子都不會變。”宋琬轉而望著林音初,眼眸深邃而苦澀,她重重端起桌上的茶碗,仰頭一飲而盡。


    把茶喝完,宋琬似是再也不願見到林音初一般,命人把藥材捧給林音初,起身道:“時候不早了,鈴兒怕是也醒了,你還是早些回去吧。”


    明白宋琬心中的痛苦,林音初便也能理解宋琬突然而至的冷淡,更無心解釋什麽,林音初起身告退,剛走了六七步左右,卻聽身後宋琬喃喃了句:“別怪我心狠。”


    她因練過功夫,所以耳力極佳,隔著這樣的距離仍聽得到宋琬的喃喃自語。聽到宋琬的話,林音初心中雖然詫異,腳下卻未停,又走了兩三步,宋琬又驚詫地說了聲:“不可能!”她終於忍不住回頭,就見宋琬一臉的不可置信,還有幾分慘白地猙獰。


    宋琬起身追下亭子,剛走完第七步,卻像是陡然被攫住了心神一樣,眼珠子朝天一翻,整個人僵直地就仰躺在地。林音初拿在手裏的藥掉落,她忙跑過去,卻見宋琬嘴角一絲黑血,剎那間已沒了氣。


    冰天雪地。


    “不是你?一家子都是正正經經的,隻有你從教坊裏來的,可能接觸那些歪門邪術,你還有什麽話說?!”蕭嵩坐在高處,冰冷地斥責。林音初跪在堂下,身上早已麻木,她堅定道:“我什麽都沒有做,是琬姐姐自己倒下的。”


    蕭嵩一旁坐著的賀氏,她懷中抱著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的蕭裛琖,也不停抹著淚。抹淚地間歇,她冷冷道:“亭中隻有你和琬兒,難道琬兒會自己給自己下毒?!”


    “母親執意認為是我下毒要害姐姐,試問我這樣害了姐姐,對我有何好處?”林音初坦然而直接地迎上賀氏的目光,反擊道。


    賀氏被她的眼神看得一陣驚怒,蕭嵩已低喝一聲:“大膽!在這家裏還有沒有規矩!容得你這樣對長輩講話?!”


    “我害了晴柔妹妹的孩子,對我又有何好處?難道我真的就不要鈴兒的性命了麽?!”林音初全不理會蕭嵩的憤怒,堅定又道。蕭嵩一拍桌子:“反了!”


    這一吼,嚇得縮在賀氏懷中的蕭裛琖都停止了哭聲。林音初卻仍是麵不改色,平靜道:“父親母親說什麽都好,我沒做過就是沒做過,我問心無愧!”


    “來人,命華兒即刻趕回來,休書備好!”蕭嵩氣得長鬍子不住發抖,寒聲喝道。林音初仍是直直跪在那裏,麵上沒有一絲變化。


    蕭嵩手邊紙筆剛剛備好,殿外急匆匆腳步聲,蕭華已快步走進來,大冬天裏,他卻滿身是汗。見隻有他一人,賀氏忙問:“柔兒呢?!”


    “兒子騎馬回來的,她一會兒就到。”蕭華說話間,已來到林音初身邊,和她齊齊跪下,跪在蕭嵩和賀氏麵前。林音初波瀾不驚的眼中終於微微動容,他雖然日日來,可她避而不見,轉眼又一個月了,一個月不曾見過他。然而,她終是忍住,沒有看他一眼。


    再深的感情,哪怕相思刻骨,也不肯見。


    反正要分離。


    “華兒,此事與你無關,你跪下做什麽?”賀氏不滿道。蕭嵩卻不等蕭華開口,命人把紙筆送到蕭華麵前,冷聲道:“如此不孝不義的女人,你趁早休了!”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蕭華聞言身子一震,他驚詫地看向蕭嵩,蕭嵩斥道:“你還要包庇她到何時?不捨得鈴兒,鈴兒便留下,還由我們照顧著,她是一刻都不能留在這家中了。”


    聽了蕭嵩的話,卻是林音初慢慢伏跪下去,向蕭嵩和賀氏磕了頭,淡聲道:“多謝父親成全。”


    她被審問也有大半天了,脊背一直挺得筆直,這還是第一次磕頭,她慢慢直起身又道:“鈴兒便先寄養在府中,等我安頓好了,自會把她接出去,再不連累蕭家。”


    聽了蕭嵩的話,蕭華是震驚。聽了林音初的話,看到林音初靜靜的表情,他就是萬箭穿心生不如死了。他驀地站起來,向著蕭嵩道:“父親,她是我的妻子,是走還是留,隻能由我決定,她自己都沒有資格決定!”


    說罷,他一把扯起林音初,一步不停地,把林音初從眾人驚駭的目光中,直直拽了出去。


    暗夜的新年光景,林音初的臉色蒼白平靜,蕭華拉著她一路快走,一直走到前麵沒了路,才把她甩在一旁,他獨自喘著粗氣。


    遠處偶爾聽得到爆竹的聲響,又聞得到一股淡淡的味道,似是遠遠飄來的硝煙味,又似是清冷的梅香。兩人都有些辨不清了,林音初亦不知該說什麽,轉身就要走。蕭華突然出聲:“我不會寫休書,你別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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