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家主的船還未靠岸,就聽到了悠長的哀鍾,三聲,六聲,九聲,反反覆覆,沒有人告訴他們那是哀鍾,但是他們都明白,那鍾聲聽起來如此沉重,如此緩慢,驚起林鴉,顫動人心。


    楚山的遺體,仍然是由楚不返抱著離船,岸上陸續來了迎接到島民,哀鍾傳遍整個東海,悲訊已人盡皆知。但是很多人並不知道,死去的是什麽人,在東海,無論是什麽身份的人,死去以後都是平等的,上至家主,下至雜役,老死病死的並不是用的三六九的哀鍾報訊,用了這套哀鍾的,就是東海楚家的英烈。


    楚山和楚不返一起行走在人們景仰的目光中。


    這個年輕人,隻有二十歲不到,也許,他一輩子都沒有被人這樣注視過。他隻是一個孤兒,和許多東海楚家的人一樣,因為無牽無掛,才能心無旁騖地將所有熱情都投入東海。他很平凡,與一般的憨厚青年一樣簡單地活著,沒有人對他投以過多的關注,被這許多人用這樣景仰、無比尊重地注視著,是他永遠也不敢想像,也想像不到的事。他隻是和其他東海楚家的人一樣,經常以這樣的目光,望向他們最崇拜的家主,幻想著自己也成為那樣頂天立地的漢子。


    楚山的儀容已經被整理過,去前憤怒痛苦的雙眸已經被合上,痛苦的麵容也變得平靜。如今的景象,他年輕的眼睛已經看不到了。沒有人知道,在咽下最後一口年輕的氣息之前,楚山心裏想的是什麽。是對生命早早終結的不甘和留戀,還是為楚家獻出生命感到自豪?


    從船上下來的人都沒有走進寨子,和陸續從寨子奔走而來的人們一起,跟隨在楚不返的身後默默地象東麵方向走著。


    島上所有人都停止了工作,三四百號人沉默的步伐,有序地踩在沙礫上發出沙沙的聲響。一行大漢抱著柴火,迅速地向東奔走。


    東臨竭石。


    竭石。正是印證了楚家祖先的一句“熱血不竭”,竭石之處,就是東海行葬禮之處。


    隊伍走得不緊不慢,行到竭石之處,柴火已經搭成了高台。人們安靜地圍成大圈,肩靠著肩站著,楚山的遺體終於被放到高台之上,說是高台,不過是一人高的簡易柴火架子,不但不隆重,甚至顯得有些過於簡陋。但是隆重,與一個生命,又如何能相比呢?


    楚山的遺體,一路都是楚不返抱來的,沒有棺材,在東海,用的是火葬,生命歸於塵土。


    一個大漢向楚不返遞上大刀,楚不返接過,走到竭石之前,沿著筆畫刻了下去,刀尖劃在硬石上發出尖銳聳人的聲音,寶瑞終於知道,為什麽這個“竭”字三百年還刻得這麽深,原來每舉行一次葬禮,家主就要將這個字寫上一次。不知道這大石會不會有寫穿的一日?


    楚不返交還大刀,又接過火把,將柴火點燃,火焰熊熊燃起,除了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嗶啵之聲,場麵一片寂靜,怕驚醒沉睡的靈魂。柴火加了助燃的材料,不到半個時辰就燃了個盡。楚山的肉體,也已焚化,落在灰燼之中。


    兩個大漢抱來一口巨大的矮缸,將灰燼盛入缸內,二人齊肩托起大缸,踏過突起的礁石,走到水邊。又分別穩穩地以雙手將大缸托於胸前。


    楚不返上前抓起一把灰燼,拋入海中,灰燼還未落入海裏,就被風吹散不見。他威嚴的聲音響起:“東海楚家,引路送魂——”


    眾人的聲音跟隨著:送魂——安去——


    送魂,安去,這簡單的四個字,一浪接著一浪,變成最神聖的安魂曲。每個人都依次上前捧起一把混雜著楚山骨灰的灰燼,撒入東海。東海的人,最後總是歸於塵土,化泥入海,一生常伴東海而眠。


    沒有慟哭,連最善感的酈歌,也隻是默默地含淚。


    送魂之後,楚山的牌位迎入祠堂。


    寶瑞怎麽也想不到,楚家祠堂,就在楚家堡壘的背腹之中。幾年前瑞凡周歲時,她作為母親出席,在楚家堡住過幾日,但是時間倉促,也多有不便,就沒有好好參觀楚家堡的布置。


    她也沒有想過,一個家族的祠堂,竟然會是這個樣子。


    除了香案,還有一個巨大的香爐。不夠大,是無法容納幾百人的香火的。


    除此以外,整個祠堂之中,就是數不盡的漆黑的牌位。


    最繁盛的家族,也沒有如此多的牌位。那些牌位,從屋頂開始,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地壘著,高處或背後的那些,已經完全看不到牌位上的名字。隻有靠前擺放的牌位,才看得清楚,每個牌位都以“東海楚”開頭,無“考”無“妣”,所有牌位都沒有顯示親屬身份,竟然不分親疏。擺在最前的,應該就是最近故去的人,牌位上寫的竟然是“東海楚陳近水”。


    楚不返在手刻牌位。


    楚不及低聲說道:“東海逝去的英烈,可以選擇進楚家祠堂,或者進自己家族的祠堂。進楚家祠堂的人,無論是什麽身份,是否楚家本家人,都會在原來的名字前冠上楚姓,楚家後代均當作自己先人一樣供奉跪拜。所以楚家祠堂,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無先無後。”


    頓了一頓又以更低沉的聲音說道:“我們楚家什麽也給不了,隻有身後一個楚姓的榮耀。”


    牌位已經刻好,剛勁有力的四個字:東海楚山。


    楚不返親手將牌位供上,燃了三柱香插入香爐,對一直跟在他身邊的瑞凡命令道:“跪下,叩拜。”


    瑞凡小小的身子撲通一聲直直地跪在蒲團,腦袋似鐵做的一樣,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父親不叫起,他就沒起。


    楚家家主除了拜天拜地,不折腰不跪拜,這是一家之主不倒的威嚴,瑞凡是代父行大大禮。


    楚不返靜默地立在一旁,隻留給大家一個背影,沒有人知道這個家主在想什麽,眾人依次行來上香,瑞凡仍然直挺挺地跪著。


    寶瑞平視身邊的幾人:楚不及神情肅穆,酈歌似被這樣的場麵震撼,淚尤未幹。遠昊的雙眸古井無波,妖刀那永遠含著戲謔眼神的桃花眼裏,竟然流露著悲憫。


    寶瑞突然覺得心底升騰起一股憤怒,就要掙破她的胸懷,吶喊而出。


    她這一世,隻在意自己如何暢快地活著,她深信自己的人生,要由自己尋找快樂,所以她不羈,所以她恣意。不論在什麽時候,什麽樣的境地,她都保持微笑和愉悅的心情,她深信隻有自己才是決定自己快樂的真主。


    但是到了東海,她的微笑似乎越來越掛不住了。越走近楚家人,她就越感到沉重。東海楚家的存在,曾經在她的心裏,是東海沿岸一道不破的防線,隻有神聖、頑強,她所做的一切,錢財的資助,為東海囤糧、造船,甚至親赴東海,除了是圓自己的夢,也是為東海添磚加瓦。


    在東海,她看到這些與大海同生的人,用最頑強的姿態生活著,生活固然清苦,卻帶著憨厚的笑。但這些人活著的姿態裏,更多的是沉重。這裏所有人,並不習慣掌握自己的人生,他們的生命,似乎與生俱來就交與了東海。寶瑞曾經認為,堅持的信念,是使人堅強不退卻的力量。但是從楚不返身上,從這些人身上,她看到的是無比沉重的責任和使命,這些人,隻為這樣的責任和使命活著。


    楚不及說,死後被冠以楚姓是東海楚家的榮耀。


    人死了,還有什麽榮耀呢?還需要什麽榮耀呢?一個鮮活的生命,隻用“東海楚”三個字作為最後的總結和詮釋,人的一生可以無比燦爛,可以無比漫長,可以有許多內容,許多死去的人,都會在墓碑上寫上洋洋灑灑記錄生平的文字,或歌頌,或貶斥,但是在這裏,就隻有這簡單的三個字。


    最可怕的是,這裏的人都將其視為榮耀!


    她看著楚不返佇立不動的身軀,覺得這個人的肩上,象是壓裏千斤重擔,他總是那樣巍峨地直立著,別人看他象不倒的崇山,但她卻感受到,阿楚那樣站著,不是因為他生來巍峨,而是因為他不得不這樣直立著,他必須這樣站著,才能負起東海楚家的擔子,才能不讓自己倒下去。


    所以楚不返無情無愛,情愛會使人的心柔軟,柔軟的心容易讓人產生懦弱。


    妖刀看著這些人,這些事,心中自然是悲憫的。他是浪子,從來不知道什麽是責任,什麽是使命,人不為自己活著,那就不必活著了。但是寶瑞卻不敢憐憫。她害怕憐憫,隻有真正可憐的人,才需要憐憫。


    她再望向仍然跪在蒲團上的瑞凡,那是她的兒子,卻也是東海楚家的後代,她怎麽用憐憫去對待自己的兒子呢?她不願想像瑞凡的命運,不敢想像自己的兒子未來要背負的使命。那些事情也許還遙遠,也許她活不到那一天,看不到那一天,但是現在她的兒子就跪在地上,她的小凡隻是一個不到五歲的孩童,就要代替他的父親跪著這四處滿滿的牌位,看著那樣叫不出的名字,一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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