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燭光裏,兩個老人相看無言,隻有桌子上的飯菜冒著絲絲熱氣。


    “喝一杯吧,酒不差,純正的江南黃酒,可不好買啊……”


    “哦?”秦爺詫異道,拄著拐杖上前坐下,喝了杯溫黃酒,“還真是純正的江南黃酒,老家夥你這日子過的可以嘛,怪不得看起來胖了不少。”


    “我可不胖,人生難得老來瘦,你可別嚇我。”說著老林頭還抬起手看了看,低聲喃喃,“沒胖啊……”


    見此秦爺難得露出笑容,“哈哈哈騙你的啦,都半個身子入土的人了,還這麽怕死,真的是。”


    無所謂的笑笑,好像安慰自己,又好像真心實意,“活著多好。”


    這句話說完,兩人之間便隻剩下沉默。當年一別後多年不見,很多話想說但不知道怎麽開口,好像那些在來之前就都消散在風中了。


    “要進宮了嗎?”老林頭打破沉默,低著眼問道。按理說他等這天已經等了很久,但真到了這天,又有點難接受。


    實話實說,他有點不舍得現在的生活。


    “嗯,不能再等了......”


    “嗬嗬,二十多年,幾十萬人做不成的事,現在居然要靠我們幾個老不死的東西,哈哈哈,真不知道那些大人有沒有臉去地下見先人?”老林頭似乎有點不忿,食肉者可鄙這句話他已經忍了三十年,到現在不光可鄙,簡直可恨!


    秦爺變了臉色,但很快又歎了口氣,盡管老友話不好聽,但卻是實實在在的真話。二十多年,就是水磨功夫也該磨出點結果了,居然讓關內舒舒服服,甚至還大有北上的勢頭。


    “慎言!咱們應該齊心協力,方能克服艱難險阻......”


    “嗬,可不是咱們!”老林頭打斷道,“我隻是為了報私仇,可不是叛國!狀元的氣節吾尚未失!”


    “狀元?嗬,他們認嗎?啊?老夥計,別自欺欺人了,你兒子在天上看著呢!”秦爺不屑嗤笑,他並不認為眼前的老友會退縮,隻是夙願多年未酬,心中苦悶不得發罷了。


    低著頭不接話,老林頭隻是有節奏輕叩桌子,幹癟的臉上看不清楚神色。遲緩了片刻,才緩緩開口,“你們再等會吧,現在才戌時,還早......”


    “等我給我兒子上柱香後......我們一起進宮吧。此時退卻,到了地下我不好意思見我妻兒老小……”


    說著老林頭露出了笑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一言不發默然吃菜。秦爺不知道說些什麽,隻好站起來拍拍這位老夥計的手,權當安慰。


    “說不定我們還能全身而退呢,莫要太過悲傷。”


    “這話你信嗎?就不說人間極致的陸文玉,就連那個老太監都無比棘手!”


    “陸文玉不在京城......”


    話音落下低著頭的老林頭突然抬起頭盯著秦爺,握著酒杯的手都有點輕微發抖,“此話當真?”


    “錯不了!”


    “天助我也!”


    老林頭的喜悅溢於言表,渾濁的眼睛裏好像已經看到功成的那一刻,不自覺露出了笑容。秦爺也不打擾老友,拄著拐杖開門出去,留老林頭獨自喝酒吃菜。


    風雪漸小,第三遍更鼓響起,西街偏僻,聽到第三遍更鼓時已經子時快過半。


    桌上酒菜已經被老林頭一個人吃的七七八八,握著空酒葫蘆,還有點意猶未盡。斜倚在椅背上,老林頭不知道怎麽回事,眼前不由浮現年輕時的意氣風發。


    “擺不完的闊氣,弄不完的權,吃不完的珍饈,花不完的錢......”


    老林頭嘴裏輕哼著,當年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現,“真是黃粱一夢啊!”


    一出哼完林老頭忍不住眼裏的淚水,自嘲般笑笑,擦去眼裏的淚水,緩了一會才站起來,往後堂走去。


    推開沉重的門,摸黑點著蠟燭,屋內多了點亮光。空蕩蕩的屋子裏,隻有一個大櫃子,櫃子旁邊是偌大的神龕,上麵立著十個牌位,就連老林頭自己也在其中。


    沾濕白布取下牌位,小心擦拭後一一擺好,最前麵的兩個牌位上清清楚楚刻著:幼子林正仁之位,糟糠胡氏之位。雖然木頭上好,但是刻字並不規整,一看就知道是老林頭自己刻的。


    從櫃子裏取出三柱香,放在燭台上點燃後,白煙縷縷升起,清幽淡雅的香味充斥著整間屋子。這不是普通的清香,乃皇家所製,是皇帝供養三清的清香。


    把三柱香插進香爐,往地上倒了三杯酒,嘴裏輕聲念叨著,到最後已經聽不清老林頭的聲音,隻有斷斷續續的哽咽。


    “我兒,我妻,娘親父親......林恕來陪你們了……”


    做完一切,老林頭拎著早就燒好的熱水,倒進大盆裏,脫光衣服走了進去。氤氳熱氣滋養下,他好像年輕的幾十歲,渾身充斥著年輕時才有的朝氣蓬勃。


    洗幹淨擦幹身體後,從櫃子裏取出銅鏡,借著火光梳著頭。他整理的極為細致,就連一根頭發都沒放過,一絲不苟的梳著。


    梳理完頭發,刮幹淨胡子,林恕才笑著打開櫃子下層,裏麵有他早就準備好的壽衣,鮮豔的大紅色,上麵金絲銀絲交錯,把瘦小的林恕襯得極為莊嚴肅穆,甚至有幾分高貴。


    換上新的大氅、、襪子、靴子,對著銅鏡整理好儀容,他才合上櫃子,出門倒了大盆裏的水,輕步往前走。


    桌上殘羹剩飯已經收好,把何管家的書和已經抄好的書放在一起,攤開白紙,刷刷寫著,片刻後收筆蓋印,裝進信封。轉身去了陳老頭家裏,把信封和幾十兩銀子放在桌子,搖醒睡得正香的陳老頭。


    “老哥,我要出趟遠門,麻煩你幫我寄封信,酬金和信已經放在桌子上了。麻煩老哥。”


    沒等陳老頭答應,林恕已經推門出去。半醒半睡的陳老頭也隻是點點頭,他隻記住了寄信。


    回到大門前,林恕不舍的看了眼院內,當年栽下的樹苗如今已經長成大樹。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隨後鎖上大門,大步往前走,不再留戀。


    街頭秦爺老錢兩人已經早早等著,見林恕走來,輕聲道。


    “我們走吧……”


    “走!進宮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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