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恩站在樓梯上,一下子就看到了人群裏那個眉目異常俊秀的小夥計。他點點頭,指著她,又指著另一個:“你們來。”


    陸珈擠出去,懷著咚咚跳的心,和另外一個老成些的夥計隨這位太尉府的扈從上了樓梯,又來到沈公子的包房門前。


    門是掩著的,一縷幽淡的沉水香從門縫裏漫出來。


    裏頭亦有細碎的腳步聲和細微的衣袂拂動聲,聽得出來不太均勻且不慌不忙。


    這須得控製得極好才能做到,由此可見太尉府的近侍都訓練有素,很有規矩。


    再想想沈太尉回府才半年有餘,此前一直是這位少年喪母的大公子一力支撐門庭,偌大一個沈家能讓帶著病的他治理得如此井井有條,足見也是不一般的人了。


    “你們在這兒候著,樓下茶水遞上來,就接在手上。”


    “好嘞。”


    有賴在碼頭生活的十年經曆,陸珈裝夥計裝得遊刃有餘。


    隻見這位幕僚目光在她身上停駐片刻,或許是的確覺得她夠機靈,又點點頭,指揮另一位到樓梯中段候著。


    陸珈知道,這是要一段一個人接應,以防同一個人從樓下到樓上,奔波過急,有所閃失。


    高門大戶的人都這樣。


    陸家也這樣。


    伺候的人都有各自限定的區域。


    小時候她吃個飯,也是好幾批人一段段的送到她屋裏。


    “大人到了,去備水!”


    正站著當樁子,樓下就又傳來了茶樓管事的聲音。


    陸珈心下一動,不由自主挺直了身子,朝樓梯口望去。


    樓梯是相對而建的兩個,此時對麵的樓梯上,正從下而上來了一群人。


    陸珈望著那襲位列群仆中央、背對著這邊的石青色錦袍,立刻就認出來正是陸階。


    上一次見到他,是在嚴頌死前的第三天。


    彼時陸階已經入閣四年,從武英殿大學士進文淵閣大學士,成為了嚴頌手下謙遜的陸閣老。


    嚴頌被朝內以及邊防諸官彈劾,且人人喊打的半個月裏,隻有陸階無懼人言,時不時登門探望。


    也許是感念這份落難不棄的仁義,陸珈也被容許出來跟他見了一麵。


    就是那一次,陸階告訴了她沙灣那邊的消息。果然當天夜裏,他再次派人送來的信後頭,就夾著李常捎進京城來的噩耗。


    陸珈當年主動回到陸家,陸階的確是震驚的。


    她清楚記得,他飛奔出來相見的時候,一向冠服齊整的風流的才子,腳上隻趿著一隻鞋。


    他的眼是紅的,手也是抖的。


    他喊著:“珈珈,你終於回來了。”


    陸珈也喊著“父親”,撲上去抱住了他。


    陸珈承認自己在被蔣氏遺棄後,心甘情願跟著秋娘他們前往潭州,一半是因為別無他法,另一半則是因為心灰意冷。


    五歲是還小,可有個大才子親爹,她的腦子也沒糊塗到哪裏去。即使當年不明白,後來隨著年歲漸長,很多事情也回過味來了。


    陸階娶嚴頌的義女,又倒向嚴家,進而變成了世人眼裏的奸臣,她知道隻要陸階在奸臣的路上不回頭,她在陸家的日子就不會好過。


    是以後來的十年,即使她對自己的身世心知肚明,也始終沒想過回去。


    直到被逼無奈回到陸家的那一刻,親眼見到這個唯一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爹,才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有徹底割舍過這份親情。


    就如此刻,生死相隔一世,即使隻看到個背影,陸珈心裏還是忍不住想到兒時被他抱坐在膝蓋上,手把手的教認字,講道理。想到他在外八麵玲瓏,對自己的淘氣頑皮卻束手無策……


    “……都安置好了,大人請入內。”


    對麵又傳來管事點頭哈腰獻殷勤的聲音。


    陸珈把臉別開,幽長地吐出一口氣。


    沒有用的。


    父女之間五年的朝夕相處,和見麵那聲“珈珈”,壓根就抵消不了他和蔣氏十年的夫妻之情。


    她回陸家的第三天,就被他喚到正院,當著蔣氏的麵,要求以後凡事就聽“母親的”了。


    若非如此,蔣氏何至於能把早就識破了她為人的自己成功算計到嚴家去?


    ……


    陸階走上樓梯,情不自禁往對麵看了一眼。


    對麵的包房門口,站著幾個衣著不俗的侍從。還有一個遠遠的看不清楚麵容的小個子夥計。


    楊伯農道:“怎麽了?”


    陸階收回目光:“今日對麵也有客?”


    楊伯農順著看了一眼:“是太尉府的大公子,待上任的戶部郎中沈大人。據說調養了幾個月,已經見好了,想必是看在當下秋高氣爽,出來走動了。”說完壓低了一聲音,又道:“沈家至今不曾親近嚴家與清流當中任何一方,這位沈公子一向又不大熱衷政務,倒不妨事。”


    陸階點點頭,又回頭看了一眼,這才跨門。


    高洪後腳到。帶著兩個小太監,穿著常服,一進門,拱起手來:“尚書大人。”


    陸階也起身,一掃先前的凝肅,滿麵春風:“高公公……”


    ……


    宋恩回到包房中:“公子可算回來了!”


    沈輕舟點頭:“郭翊讓人送到京的案卷都看過了麽?”


    “三日前已經拿到,也已呈送宮中,料想太子殿下也已傳予各部閱過了。”宋恩說著自懷裏取出一卷文書,“潭州案子一出,滿朝嘩然。這一向朝中對天下河運也投注了許多目光。昨日內閣裏陳閣老已提議另立監察隊伍,著手核查曆年河運賦稅。


    “昨日衙門裏送來了戶部上一季清算河運稅收的賬目,竟比往年每季多出來三四倍銀子。看來周勝落網之事,也已經讓嚴家感到頭大,不得已往外吐了。”


    沈輕舟早已在戶部入職,不過目前休著病假,才未上衙,但衙門裏每季還是會將一般性的公文送至府上。


    不是什麽機密公文,但也很能說明問題了。


    沈輕舟翻了翻:“吐出來多少?”


    “上季戶部光河運的稅收便有約三十餘萬兩。而原來每季都在將近十萬兩的樣子。”


    “突然多出來這麽些,戶部怎麽交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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