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蕭悽然地望著那破舊得快要散架子的老拖船,真感到自己也要散架子了。


    但是自己卻又比不上它,它雖然老而又老,卻還能拖著沉負重載,頂著逆水往前進,正因為這樣,人們還需要它……可是自己呢……當一個人感到活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人需要的時候,他活著還有什麽意義呢?


    塞上蕭步履蹣跚地沿著江邊跟著拖船往西走。當他走近江橋的時候,他實在走不動了。他望望眼前,空無一人,這裏既不是遊覽區也不是人行道。鬆花江橋是由日本關東軍直接把守著,一般行人隻能從指定的地方通過。如果不是瘋子、傻子或者精神異常的人,誰能冒險往這裏走。正因為沒人走,橋上的看守兵也就大大乎乎,他們根本沒有發現橋下來了人。


    塞上蕭站住了,他順著江邊的斜坡,又往下走了幾步,當雙腳已經踩到江水的時候,他站住了。他伸手從西服上衣兜裏摘下鋼筆,又去摸紙,摸了兩下停住了。


    他微微地搖了搖頭,他不想留任何遺言了,說什麽呢?人間的語彙有千千萬萬,哪句能為自己辯解明白?隻有這滔滔的鬆花江水,才能洗去自己的羞辱……他想脫下西裝,但他又搖了搖頭,脫去西裝留給誰?穿著它不是沉得更快嗎z他最後仰頭看看蒼天,蒼天上沒有一片雲彩。蒼天如此宏大,但卻不能包容他一個塞上蕭!他長嘆一聲,一低頭,用盡全部力氣縱身一躍,跳進江中……塞上蕭不會遊泳,他生長在號稱江城的吉林市,但是封建家庭卻從不許他去幹那危險的水中遊戲。所以他今天一頭紮人水中,便隻見水泡不見人影了。


    就在塞上蕭縱身跳人江中這一剎那,一個穿西裝的大個子男人飛速地向江邊奔來。他一邊跑著一邊脫西服上衣、襯衣、背心,隨脫隨扔。等他跑到塞上蕭投江的地方的時候,上身已經脫光了。他又迅速地甩掉皮鞋,脫掉長褲……他一邊做這些動作的時候,眼睛一邊盯著那冒泡的水麵……他脫得隻剩一條褲權的時候,便一伏身,雙手向前一伸,刷一下刺破水麵,鑽到水裏去了……當塞上蕭縱身投江的時候,江橋上麵的守衛日軍已經聽見響聲,有所察覺,有幾個兵從橋頭堡裏跑出來,探頭向江麵上看。緊接著,他們發現那個狂奔過來的大個子了,這是什麽人?怎麽膽敢在這地方狂跑亂奔?還沒等他們發出警號,大個子竟像一條大魚一樣,刷一下鑽進水麵了。這還了得!竟有人敢潛入水中,而且麵對著橋墩子,這要是……領頭的大板牙班長對著天上就放了一槍,接著警笛也響起來,一個班的日本兵都跑出來了,大板牙班長指揮著兩個兵守著橋頭,其餘的大兵都跟著大板牙向橋下江邊奔來,其速度之快,就像被獵人追趕的兔子一樣。


    七八個日本兵奔到江邊的時候,跳進江中的人還沒有露出水麵。這時有兩個兵已經把大個子散扔在岸邊的西裝和襯衣抓到手中,在兜裏亂翻著……嘩啦一聲水麵被沖開了,有兩個人腦袋同時露出水麵,一個臉向上,是在仰泳嗎?不,不像,仰泳怎能一動不動……一個仰著脖,麵向日本兵站立的岸邊,用一隻胳膊劃著名水,緩慢地向前遊著……日本兵喊起來,他們用日本語喊著:「幹什麽的?」「你是什麽人?」


    沒有回答,水中人隻管向岸邊遊著。


    在喊叫中有人拉槍栓,是要開槍?


    這時翻西裝兜的日本兵舉著幾張名片對著班長喊起來:「哎,班長,跳水的八成是我們日本人,還可能是個官呢!」


    班長急接過名片看。名片有六張,五張上麵都印著「第一中學副校長玉旨一郎」的字樣,隻有一張上印著「玉旨雄一」的名字,右上角的官銜是:「黑龍江省參事官、濱江警備司令部、哈爾濱特別市警察廳主席顧問」。班長一看這名片不由得一吐舌頭。這個玉旨雄一他看見過,一個月前由若山中將陪著巡視江橋的時候他還給他站過崗呢。想到這裏他不由得往水麵上看看。這時江裏的人已經遊得離岸很近了,岸上的日本兵仍然喊著,而且槍口都正對著那兩個人的腦袋……大板牙眼珠子一翻,他已經看明白水裏的不是玉旨雄一,那麽就可能是叫王旨一郎的副校長了。都姓玉旨,又揣著他的名片,可能是一家人……一想到這,他立即對著那群亂喊的日本兵大喊一聲:立正!


    這「立正」一出口,就像一隻大手掐住了所有日本兵的脖子一樣,立即鴉雀無聲了。


    大板牙走到大兵們麵前,手揚著片子壓低聲音說:「江裏的可能是我們日本人,在沒弄清情況以前,要注意禮貌。」


    大兵們齊聲應是。


    江中人已經遊到岸邊了。這時岸上的日本兵才看清,原來臉向上那個人已經牙關緊閉,大概被淹死了,是下邊那個劃著名水的人拖著他遊過來的。


    那個劃水人猛然從水裏站起來,水沒到他的腰部,他用雙手托起那個被淹者,一邊趟著水往前走一邊向岸上喊著一口純熟的日本話,他果真是日本人。他喊的意思是:我叫王旨一郎,這個落水者是一位重要人物,他現在被淹昏迷了,你們當中有哪位會急救,請快過來。


    大板牙班長首先答應著向水中跑去,其餘大兵全部跟著下了水,在一陣水花四濺的忙亂當中,昏迷不醒的塞上蕭被抬上了岸。由大板牙班長指揮著,將塞上蕭頭朝下放躺在岸邊斜坡上,然後解開他的衣服扣子和腰帶,在鼓脹得圓圓的肚皮上一陣推摩,隻聽肚子裏一陣嘩嘩聲響過,塞上蕭先是哼哼幾聲,接著把嘴一張哇哇吐起水來……一直緊張焦急的玉旨一郎咧開了嘴巴,他為能把塞上蕭從死亡線上拉回來而興高采烈。他覺得塞上蕭這投江自盡的行動正是他悔愧難當的表現。玉旨一郎認為自殺也是一種勇敢精神的表現。這無疑是受了日本武士道精神的影響。日本武士之子女,在幼年時代就是學習自殺,男子切腹,女子割頸,到需要死的時候要從容不迫,視死如歸,這才是真正的武土道精神。美國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博士,曾寫過一本書《菊花與刀——日本文化的諸模式》,指出了日本人行為上的極度矛盾性:一方麵愛好菊花,培養美與戒慎;一方麵又崇拜軍刀,鼓舞冒險與戰爭。玉旨一郎是反戰的,但日本武士道那種認為「有勇氣把握自己的生命的,便能把握別人生命」的觀念,卻使他對敢於自殺的人產生一種同情甚至敬重,這種觀念形成他性格中的悲劇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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