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蕭忽地扶案而起,一下把斜對麵那個絡腮鬍於中年人驚醒了,原來他也睡過去了,大概從那「鬼門關」才出來的人都要經過這大致相同的程序。對,一定是這樣,你看,他也睜著一雙驚恐、絕望的眼睛向前邊望著,他也在悔恨吧?


    塞上蕭看著他那雙絕望的眼睛,心又像被人揪了一把似的。他猛一轉身,舉步向外走去。他的腳雖然還隱隱作痛,邁起步來也不靈便,但他卻走得很快,是那「壓驚鎮痛咖啡液」(實際應為「嗎啡液」)的作用,還是極度興奮和激動的結果?


    抑或是兼而有之?


    當他快走到門旁的時候,侍者攆上來了,他喊著:「哎,先生,先生,您算了帳再走。」


    塞上蕭一愣神站住了,問:「多少錢?」


    「連特別飲料加一起一共五塊七毛八。」侍者說完直著眼睛看塞上蕭,他要看他的反應,甚至等他發問:為什麽這樣貴?當時一個三鮮餡水餃才一分錢,五角錢能吃一頓不錯的飯,而他這卻要五塊多,這不是在敲竹槓嗎?所以一般人一聽這個錢數都是先驚訝後發問,但是今天這位卻完全與眾不同,他臉上沒一點反應,嘴裏沒說一個不字,伸手從西服兜裏摸出一個大錢包,從裏麵抽出一張十塊錢的「綿羊票」,一伸手遞過去。


    侍者一邊接錢一邊說:「您稍候一下,我去找錢。」


    「不必了。」塞上蕭轉身走了。


    侍者完全被驚呆了,當時吃飯都賞小櫃,但是吃五塊多賞四塊多的闊綽主兒他還是頭一次遇見。他也不是女招待,也沒有特殊貢獻什麽,竟然給這麽多……,直到塞上蕭走出門去侍者才從驚呆的狀態中恢復過來,忙攆出門,對著塞上蕭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說:「謝謝您,您常來賞光。」


    塞上蕭不回頭地向前走著,他又橫穿過馬路,當他走到離警察廳那高台階不遠的地方的時候,忽然猶豫起來了:自己就這樣去發表聲明,去往回要那「字據」能行嗎?那群如狼似虎的特務能給嗎?有哪條狼,哪隻虎,能把吞下的肥肉吐出來?


    自己這不是近乎天真的癡心妄想嗎?可是不去怎麽辦呢2正在塞上蕭猶豫不決,舉步不定的時候,從警察廳裏走出來一個穿西裝的大個子,後邊還跟著一群警察、便衣躬身相送,樣子畢恭畢敬,像是在送一位高門貴客。而這個被送的人,卻隻冷冷地點點頭,揮揮手,就轉身向台階下麵走來了。他走的方向,正對著塞上蕭,塞上蕭也麵對著他。呀!這個人這麽麵熟!在哪裏見過?塞上蕭猛然想起來了:他是玉旨雄一的侄子玉旨一郎!在馬送爾參加宴會的時候,曾和他在一張桌上喝過酒,碰過杯。後來,聽柳絮影說,當她被那個日本禽獸特務機關長侮辱的時候,是他以奮不顧身的戰鬥保護了柳絮影。此外,他還聽王一民講過這個日本人一些不一般的表現,他們倆甚至已經成了朋友。有此種種原因,塞上蕭就對他產生了好感和敬意,認為他是一個難得的好日本人。有兩次,他甚至想讓王一民領著去訪問一下……可是今天卻在這裏遇上了,他來這裏幹什麽呢?他正在想時,玉旨一郎已經下完台階,一抬頭看見塞上蕭了。他先是驚訝地一愣神,接著又一皺眉,冷冷地向塞上蕭點點頭。塞上蕭也機械地點點頭。


    玉旨一郎稍微遲疑一下才走到塞上蕭麵前說:「塞上蕭先生,您不是才從這裏出去的嗎?怎麽又回來了?」


    塞上蕭嘴角抽搐兩下,沒說出什麽來。


    玉旨一郎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冷笑說:「您是不是覺得許下的諾言還不夠,要回去再增補一些?」


    塞上蕭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一抖,腦袋往下一低,低聲地說:「您知道了……」玉旨一郎點點頭說:「我本來是受一位朋友的委託來設法營救您出去的,可是萬萬沒有想到,您已經自己營救了自己。我現在準備去告訴您那位朋友:作家塞上蕭先生原來是一位很有辦法的人。」


    塞上蕭沒有血色的臉完全漲紅起來,他猛仰起頭來,瞪大了像要冒火的眼睛,非常激動地說:「您說的朋友是誰我能猜出來,我感謝他,也感謝您,雖然您的語言裏充滿了諷刺和嘲弄的意味,我也毫不怪您。如果這是今天以前,有誰敢對我說一句這樣的話,我將和他勢不兩立。但是今天……我已經嚐遍了人世間的苦刑和淩辱。我不但肉體上傷痕累累,精神上更受到致命的打擊。我由於一念之差寫下了您方才提到的那個所謂諾言……現在我請您回去轉告那位朋友,我這就去發表聲明,收回它,一定收回它!」


    隨著塞上蕭感情的激昂,玉旨一郎臉上那嘲諷的冷笑收回去了。他搖搖頭說:「您不用去了。您寫的那個東西已經送走了。」


    塞上蕭緊張地忙問:「送哪去了?」


    「送到……」玉旨一郎遲疑了一下說,「哈爾濱市的最高當局那裏,您的命運今後恐怕要掌握在……」這時,從警察廳大樓的東北方向,南崗下坎的地方突然傳來一排槍響和一片哭喊聲,哭喊聲中還夾雜著機器轟鳴,人喊馬叫聲。這片混雜的聲音越來越大,那聲勢像有千萬人在同時嚎叫、吶喊和呼救,其聲悽厲,其情緊迫,聽了叫人毛骨悚然,驚駭不已。


    街上有人往那個方向跑,也有人從那個方向往這邊奔……警察廳樓西側的鐵大門打開了,從裏麵開出兩台鳴叫著警笛的大卡車,車上裝滿了全副武裝的警察和警犬,警犬的兩條前腿都搭在車廂板上,腦袋向外探著,張著嘴,伸著舌頭呲著牙,像要隨時撲下車來咬人……玉旨一郎緊皺著雙眉,手往槍響的方向一指,對塞上蕭說:「我才從那邊來,我希望您也能去看一看,看看那裏發生了什麽事情,您看完了,就知道應該寫什麽,不應該寫什麽了,」說完,他點點頭,轉身向響槍的相反方向走去。那邊是火車站,玉旨一郎想從那邊回道裏一中找王一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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