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旨一郎的頭上流下了汗珠,漲紅的麵孔轉成淡黃,由淡黃又轉而發白,他的雙手緊緊絞在一塊,好像要絞斷自己的手指,他的嘴角牽動了幾下,沒說出什麽,慢慢地將頭低垂下去。


    王一民又激動地說道:「您聽到飯田大佐和他所率領的部隊被消滅而難過,可是您想沒想過,飯田大住從在日俄戰爭中把日本得勝的旗幟插上中國土地以後,幾十年間就一直在中國橫衝直撞,他率領著他的部隊從旅順口一直殺到黑龍江,他的罪惡雙腳踏過多少中國人民的屍體,他的戰刀不知砍掉多少中國人民的頭顱,死在他手下的無辜人民,他們的鮮血可以染紅滔滔的鬆花江水。對這樣一個窮凶極惡的劊子手,難道中國人民不應該向他討還血債嗎?他的死,本是罪有應得,可是您卻覺得難過,卻要提出質問。這就不能不使我對您的同情產生懷疑。如果您的同情隻是您矛盾心情中的一點自我安慰,甚至是一點自我標榜和點綴的話,那麽我請您趕快把船靠上岸邊,我要一個人在那沒有墓碑的烈士墓前祭奠一番,然後另找一條小船,盪回南岸,坐在一中學校裏,聽候您的發落。如果您要抓一個人為您那飯田大佐報仇的話,我倒是非常合適的。我知道,隻要您輕輕一句話,我就會被碎屍萬段;我知道,包括今叔閣下在內的侵略者們,現在已經向哈爾濱的知識界舉起屠刀了。


    我的好朋友,中國人民的作家塞上蕭先生已經被抓起來了。我今天找您本來就是要說說這件事。可是現在好像連我自己都要步人他的後塵了,這也是生活對我的極大嘲弄!」王一民說到這裏深深地噓了一口氣說,「你方才要我回答你的問題,現在我回答完了,而且是毫無保留地回答,請您發落吧。」


    玉旨一郎一直低垂著頭聽著,但是當聽到塞上蕭被捕那段話的時候,他的頭突然抬起來,驚訝地看著王一民。等到王一民住口以後,他立即問道:「我先問一下,您方才是說寫《茫茫夜》那位非常有才華的作家被捕了?」


    「正是。」


    「幾時被捕的?」


    「昨天夜裏。」


    「為什麽?」


    「不知道。」


    「哪裏捕的?」


    「這倒弄明白了。領頭的就是跟我到府上的花臉特務秦得利。他是葛明禮手下的得力幹將。」


    「這麽說是葛明禮派去的?」


    「估計是。」


    「好。今天午後我就去找葛明禮。」


    王一民高興地說:「這麽說您對我……」「我對您……」玉旨一郎一拍王一民的手,長嘆了一口氣說,「您是個真正的愛國者,站在中國人那一方麵,您說的都是對的。但是這並不能完全抹掉我心中的悲傷。先拋開飯田大住不談,隻說那一千多日本士兵,他們中間絕大多數都是被迫來到中國的,他們是無辜的,可是現在卻喪生在無情的戰爭中……」他又長嘆了一口氣。


    「您這最後一句話倒真說對了。」王一民在玉旨一郎的哀嘆中說道,「戰爭從來都是無情的,槍炮一響,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問題是作為一個主持正義的真正人道主義者,究竟應該站在哪一邊?是侵略的一邊還是反侵略的一邊?是……」「好了,您別說了。您的話是對的。隻是我……」玉旨一郎揮揮手說,「我們先不辯論了,有些問題我還要再想想。現在已經到十二點了,我們把船劃到水上飯店去,他那裏有別處吃不到的乳豬,我們一邊喝著酒一邊再談談。」


    「不,我吃不進也喝不下。」


    「為什麽?」


    「我的好朋友塞上蕭正在死亡線上掙紮,我隻盼能快把他解救出來。」


    「我們最多再耽擱一兩個小時,完了我立刻就去。」


    「您晚去一分鍾,就可能使一位天才被徹底毀滅了。」


    「有那麽嚴重?」


    「現在中國人的生命已經不如一條狗了。」


    「好吧。一郎照辦。」


    玉旨一郎掉轉船頭,迅疾地向江南岸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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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回目錄


    夜幕下的哈爾濱


    在警務廳特務科的一間刑訊室裏。


    這是一間陰森森的地下室,除了有一扇厚重的鐵門以外,整個屋子連扇窗戶都沒有,嚴密得像罐頭。地下室本有冬暖夏涼的特點,但因這屋空氣凝滯,仍使人覺得悶熱。行刑的特務都脫光了膀子,穿著肥大的黑綢子褲衩,樣式都一樣,是葛明禮給這些打手們訂做的,他自己也做了「件頭號的。


    室內的牆壁上塗著黑顏色,燈光完全是綠色,電燈的度數不大盞數多,天棚上,牆角裏到處都有,在黑黑的牆壁下閃著綠光,真像點點鬼火,陰森可怖。葛明禮對這環境的設計很滿意,因為它具有包龍圖《探陰山》的味道,也有《黃氏女遊陰》的特點,拷打起「犯人」來,更有《夜市潘洪》的氣氛。為了加重這氣氛,他命令把各種刑具都掛在牆上,連抽筋扒皮用的特製鉤撓都備齊待用。為了能把塞上蕭這一重要的特珠案件,用最快的速度攻下來,在塞上蕭未被押進來之前,他又做了一番特殊布置,現在被布置好的物件還被一道黑色帷幕遮擋著,隻有到達關鍵時刻才能亮出來,好使「犯人」看著發抖。


    塞上蕭從昨夜十一時被押進這間像十八層地獄的地下室裏,已經整整十二個小時了。這十二個小時對塞上蕭來說真比十二年還長。實際上他根本無法弄清時間到底過去多久。他已經昏過去又醒過來地折騰了好幾次,每次醒過來都像從墳墓裏爬出來一樣,以為得到了新生,可是睜開眼睛看看,還是昏天黑地,鬼影幢幢。一陣接著一陣的極其猛烈殘酷的拷問,不,用拷問的字眼已經不能概括那些中世紀加現代化的野蠻刑法了。因為拷當打講,而在這裏,打卻退在極其次要的地位上。他們用的是:過電,灌辣椒水,用菸頭燒乳頭,用燒紅的鐵條捅肚子,然後再往下撒鹽麵,至於上大掛,用鐵鉗子擰肉……已成特務們一舉手一投足的玩意兒。但是在這特殊的被拷打對象身上有兩處禁區不許動,一條禁忌不許犯。兩處禁區是整個頭部(包括臉皮)和右手;一條禁忌是不許傷筋動骨,放出去後得能走能寫,惡毒兇狠的特務們在躲開這兩禁區一禁忌的情況下,想出來的那些損招,仍然使塞上蕭幾度瀕臨氣斷神亡,魂消魄散。從小嬌生慣養,長大自由散漫慣了的塞上蕭,怎能經得起這樣折磨!但是,在這難熬的十二小時內,他還是咬緊牙關,寧肯死去,也沒有吐出一句敵人希望得到的「口供」和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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