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勃的養父張宗揚是明白這個道理的,思慮再三,不但沒敢和劉勃撕破臉,還從劉勃生父的撫恤金裏拿出一筆錢給了劉勃。劉勃雖然也知道這錢是他應得的,但是對這通情達理的養父還是抱有好感的。


    不久,張作霖的北方政府垮台了。張宗揚也逃回了東北,從此,養父才完全擺脫開他所不喜歡的養子。


    現在,當張宗揚正在飛黃騰達往上升的時候,多年斷了聯繫的劉勃突然回來了。


    他真被嚇了一跳,不知道這早已人了共產黨的養子回來幹什麽,是要瓦解他的軍隊還是要挖他的祖墳?他真想立即下令把他抓起來。時過境遷,他現在根本用不著顧忌什麽。可是老奸巨猾的漢奸沒有立即動手,反而笑臉相迎,而且矢口不問劉勃這些年都幹什麽?這次回來意欲何為?他吩咐廚房做了一桌豐盛的筵席,擺一場家庭宴會,為新回來的長子接風洗塵。


    這些年,劉勃的媽媽已經接連不斷地又生下了三男兩女。但是對這個前夫留下的惟一的骨血還是有著深厚的感情的。她對他的突然歸來時而熱淚橫流,時而喜笑顏開;她也為這個後任丈夫對劉勃的親熱而興高采烈。在家宴桌上她讓那三男兩女輪番為新歸來的大哥把盞敬酒。在生死搏鬥的戰場上敗下陣來的劉勃,忽然享受到如此美妙的天倫之樂,麵對著五光十色的豪華酒宴,真好像從噩夢中醒來,一步踏人了人間天堂一樣,幾杯美酒下肚,又好像升上了雲端,飄飄然如羽化而登仙了。


    有幾次他甚至想說出自己多年來的所作所為,在這親愛的後爹生母麵前懺悔自己的過去,發誓永遠在父母膝下克盡孝道。但他剛一張口,就被後爹張宗揚岔開了,他一邊打岔還一邊向他使眼色。劉勃看了看那幾個弟弟妹妹,頓時領悟了後爹的好意,內心更加感激不已。


    當酒足飯飽,離席而起的時候,張宗揚將劉勃領進了他臥室外間的小會客廳。


    他關嚴了門,這才讓劉勃把要說的話說出來。已經喝得神經異常興奮的劉勃,立刻口若懸河地說上了,把他怎麽參加青年團,成了共產黨,一直到當上滿洲團省委書記,都毫無保留地向這位漢奸後爹坦白了。最後,他雙腿一彎,跪倒在他後爹的麵前,俯身在後爹的膝上,淚如雨下地發誓永遠和共產黨斷絕關係,一切都聽後爹的安排,後爹讓他幹啥就幹啥,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張宗揚不動聲色地聽著。一直到劉勃跪著講完了,他才把他攙起來,還掏出雪白的手絹給劉勃擦了擦眼淚。安慰他說:敗子回頭金不換,隻要今後好好幹,他一定想法提拔他,有他這個後台,幾年後就可以挎上戰刀,當上軍官,撈個營長、團副不成問題。


    劉勃被說得心花怒放,天靈蓋都要樂開縫了,他帶著這滿心喜悅,在一個丫環服侍下,躺在樓上一間小巧臥室的軟床上,帶著笑意進入了美妙的夢鄉。


    他似乎才睡過去不久,便被人猛力推醒了。他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他的媽媽,穿著一身繡花軟緞睡衣,衣扣沒係好,帶子拖拉著,花白的頭髮披散在慘白的兩腮旁,腮邊還掛著點點淚珠。她的手正抓著他的一隻胳膊,抓得那麽緊,好像要摳到肉裏去。他驚愕地望著她。還沒等他張口說話,他媽媽嘴唇哆嗦著,聲音戰慄地說:「快,快!快起來逃命吧!那老鬼已經叫人來抓你啦!」


    劉勃腦袋轟一聲,酒勁都嚇跑了,他騰一下從床上跳起來,嘴唇也哆嗦上了。


    他結結巴巴地問道:「他,他抓我幹什麽?」


    「他,他說你是共產黨大官,你,你……」她話還沒說完,樓梯響起來。她一回身撲到門上,一邊插門一邊回頭向劉勃揮著手喊道:「老鬼來了!我在這抵擋他,你快!快上陽台,跳上去,後牆下有梯子,快……」劉勃頭髮都立起來了。他隻穿著背心、褲衩,便一腳踢開通向陽台的雕花玻璃門,伏身在陽台上向下一看,下麵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清。他心裏一陣發冷,不敢往下跳了,又奔回屋裏……這時外麵打門聲一陣緊似一陣,他那後爹正高聲叫著他媽媽的名字,罵著,吼著,威嚇著,說再不開門就要開槍了。他媽全身撲在門上,哭喊著,哀求著,嚎叫著……劉勃一伏身,從床上抱起綿軟的緞子被褥,返身跑回陽台,將被褥往下一扔,隨著一咬牙,一閉眼睛,一縱身,便跳了下去。還算僥倖,他的雙腳正踩在被褥上,沒有摔著。他爬起就往院牆下跑,連滾帶爬地摸到了梯子,豎上牆頭,爬到頂端向牆外一看,下麵也是黑洞洞的。他恨自己怎麽沒把緞子被褥抱過來。他一使勁,雙腳登上了牆頭,又一回手,把梯子推倒了。後退之路已經斷絕,隻有向外跳了。他又一閉眼,一縱身,隻覺耳邊「忽」一聲風響,「嗖」一下落地了。這次五髒六腑差點墩出來,眼睛也冒起金星,他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來。過了一會兒,他試著往前爬了幾步,爬得動;急往起一站,站起來了;邁開步往前走,右腿好使,左腿有些痛。不,不是腿疼,是腳脖子疼,他伸手摸了摸,發黏。他又試著往前走了幾步,還能走得動。於是他一咬牙,忍著疼痛,光著兩隻腳向前跑去。他跑出了市區,又在黑洞洞的鄉間路上跑著。他不敢停步,他要跑得遠些,不然天亮時被人家看見怎麽辦?哪有這樣趕路的?運動員也得穿雙鞋呀!


    遠處村莊裏雞叫上了,啟明星在南天上向他眨著眼睛。他又奮力往前跑了一段路,東天邊上放出了魚肚白色,對麵路上好像有人在吆喝牲口。他忙停下腳步,擦了擦頭上的汗水,大口喘了幾口氣,往路兩旁看了看。左邊是一大片高粱地,高粱已經長得與人齊,站在壟溝裏能沒過頭頂。他忙一頭鑽進去,貓著腰往裏跑。那時北滿種高粱壟寬株稀,人在裏邊跑起來挺鬆寬。他跑了一段路,約莫著離大路遠了,才停了下來。哎呀,不好!腳脖子一陣劇烈疼痛。他一咧嘴,一屁股坐在壟溝裏,伸手一摸腳脖子滾熱,溜圓,腫得老粗。他心一酸,眼淚滾下來,又一蹬腿、一伸腰,直挺挺地躺在壟溝裏。他傷心地哭起來,哭著,哭著……睡過去了。蚊子飛過來咬他,連癲蛤螟也爬上了他的肚皮……激靈一下子,他從一場噩夢中醒來,忙坐起左顧右盼,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是在高粱地裏……這時天已大亮。劉勃瞅瞅自己全身上下被蚊蟲咬出的許多大包,再低頭看看那隻傷腳,不光紅腫,還淤著一片血,淤血當中隆起一條傷口,顯然是從牆上跳下來的時候剮破的。腳掌子上也有劃破的地方。他看著這條傷腿和帶血的腳,幾乎又要哭起來……怎麽辦好呢?身上一文不名,連件衣服也沒有,肚子餓得又叫起來,天哪!這……忽然,他眼前一亮,看見了手腕子上還戴著一塊表!一夜狂奔,他完全忘了它的存在,現在一眼發現了,真像叫化子拾到狗頭金一樣高興。這回不愁沒有錢了,這塊他親爸爸留給他的瑞士「歐米茄」表,可以變成錢,變成衣服,變成食物,變成他所需要的任何東西……可是得怎麽變呢?自己就這樣拿著出去賣,人家一定會以為他是偷來的,搶來的……但是不能坐以待斃呀!要想辦法,要掙紮著活下去。他吃力地從壟溝裏站起來辨認了一下方向,便橫越壟溝,拖著紅腫的傷腿,咬著牙向與大道平行的東方走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夜幕下的哈爾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陳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陳璵並收藏夜幕下的哈爾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