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熱乎勁過去以後,評論出來啦。開始隻是一兩篇小文章,發表在《晨報》上,說塞上蕭的作品是缺乏藝術性的藝術品,文字粗淺,不能給人以美的感覺。接著又出來幾篇有分量的評論,說他那隻是萌芽狀態的文藝,在為人生的旗號下粗造濫製,勸他趕快提高。


    這些評論就像一盆一盆冷水從他頭上澆下來,不但澆到他的頭上,也濺到同學們的身上,有些人便對他搖起頭來,甚至從前佩服他的人也用懷疑的眼光看他了。


    本來一個人一生下來就是供人評論的,從抱在母親懷裏就有人說:真俊哪,看這大眼睛!到會坐著,會走路,會說話,每長一寸都會產生新的評論。所以人本應該習慣於被人評論。不但應該習慣,還應該鍛鍊得能和那不公正的評論作鬥爭,有的應該頂回去,反駁,戰鬥,像魯迅先生那樣。


    但是塞上蕭可不行,他又開始做噩夢了,在他眼前燦爛的前途沒有了,閃光的未來不見了,一切又都開始灰暗下去。他在苦悶中開始研究自己的作品,越研究越感覺評論說得有道理,自己寫的那些玩藝確實粗糙,確實藝術性很低,確實應該提高。他把自己的書摔到一旁去,看著那書皮生氣:為什麽畫個破鏡子呢?簡直是不祥之兆。


    他給他的叔叔寫了封信,向他請教。叔叔回信也要他提高,刻苦地提高!於是他就猛讀起外國名著。他專挑那些文字寫得美的,技巧高的來讀,讀著讀著,他對英國十九世紀唯美主義作家王爾德的作品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他讀他的話劇《少奶奶的扇子》,為他那俏皮而洗鍊的台詞所傾倒;他又讀他的童話集《快樂的王子》,又被那寶石一樣的光彩照射得嘆為觀止。當時王爾德雖然已經轟動了整個資本主義社會,但是他的作品翻譯成中文的還不多,他為了更好地研究這位作家,加緊學英語。他的英語在中學時就開始學,進大學後又接著學,拿著字典可以看英文書。這時再一抓緊,勤奮加上他的聰慧,很快就能讀懂原文。他直接給英國書店去信、匯款,把所有王爾德的作品,連同宣揚他那「為藝術而藝術」的文學主張的論文,以及關於對王爾德的評論,都買來了。他完全沉醉在對王爾德的研究之中。


    一九二八年的中國正是革命和反革命殊死戰鬥的時刻。一方麵是革命鬥爭風起雲湧:南昌起義、八七會議、秋收起義、井岡山根據地的建立,中國人民舉起了武裝鬥爭的大旗;另一方麵是國民黨反動派和各派軍閥在「寧可錯殺一千,不可使一人漏網」的反動口號下,對革命人民進行著血腥的屠殺。


    在這種形勢下,北平的學生運動也正如火如茶地開展著。而塞上蕭卻真的「兩耳不聞天下事」了。他一方麵陶醉在王爾德的唯美主義裏,一方麵又沉淪在北平學生公寓的放蕩生活中。放蕩生活和王爾德的唯美主義本是一個母體裏的雙胞胎。王爾德認為在生活中已經看不到出路與希望,隻有藝術是最真實的,最美的。為了追求這個美,別的什麽都可以不要。王爾德的主張和塞上蕭那早有的灰暗思想是一脈相通的,所以現在是一拍即合。


    北平學生公寓住的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有錢人家的子弟,塞上蕭住的這個公寓就更多一些,因為都是朝陽大學的學生。對他們當中一些人來說,念書就是混張文憑,鬧個大學畢業的資格。所以念書倒成了次要的,吃喝玩樂才是真格的。熟悉那時北平學生公寓生活的人都知道,舊社會享樂的一些玩意兒在那裏麵幾乎都可以找到。


    賭、酒、女人,甚至抽大煙,在公寓都方便。沒有一家公寓不是明文禁賭的,又沒有一家不是公開聚賭的。如果你想打麻將,隻要告訴夥計一聲,馬上就可以送上一副好骨牌來,隻要頭錢多打一些就可以了。女人呢,反正有錢就好辦,夥計是善察人心的,他甚至會給你領個女學生打扮的姑娘來。半夜十二點過後,肚子發空了,要吃什麽幾乎是一呼就到。錢多的,夥計給你用提盒到飯店去提;錢少的門外就有餛飩、硬麵餑餑;你又沒錢又要喝酒怎麽辦?先賒著,四十枚花生豆,二兩臘腸,一壺燒酒,就可以讓你有半仙之體,甚至還可以騰雲駕霧。公寓周圍有不少靠著這幫學生少爺吃飯的,坐在屋子裏什麽骯髒的勾當都可以辦到。這不是念書的學生,是書本裏的蛀魚,是書桌裏的蛀蟲,它們很小,很不顯眼,但是天天在那裏齧食,天長日久,把最有價值的東西都蛀空了。這是腐朽的舊中國的產物,你到這樣的公寓裏轉一圈,真會為中國的前途擔憂。


    塞上蕭和這幫「蛀蟲」樣的學生少爺還不一樣,他還要研究他的王爾德,他還要思考問題,他還想寫東西。但他和他們有時就鬧到一塊去了,甚至還鬧得很兇。


    這時李漢超已經參加黨了。他是北京大學學生運動的骨於,鬥爭非常緊張,但他並沒忘了這位頗有才華的老同學。他有時來看他,每來一次總勸他從這裏搬出去,和他住在一塊。塞上蕭當然不肯。他們倆經常辯論,李漢超讓他走出公寓,走出課堂,到鬥爭中去看一看。他則緊搖著頭說:「我是搞藝術的,不是搞政治的。一個藝術家如果一沾政治的邊,就會把藝術上的美破壞得體無完膚。;」李漢超一聽這話,立刻就激動起來,兩人就會爭得麵紅耳赤。雖然如此,關係可從未中斷,一逢節假日或星期天,塞上蕭就去找李漢超,死活也要把他拉到館子裏去,吃上一頓好飯。不是塞上蕭一個人不能吃,也不是非得李漢超陪他吃才有意思,而是心裏惦念老同學的身體。他猜不準李漢超參沒參加共產黨,但他知道他是信奉共產主義的,而且正為之獻身。他見老同學沒早沒晚地搞學生運動,有時顧不上吃顧不上喝,身體明顯消瘦下來。一個人的信仰是不能勸阻的,主義認定就不好改變。塞上蕭覺得,這正像他父親信奉封建禮法、崇拜孔老夫子,他信奉唯美主義、崇拜王爾德一樣,各有自己的理想。所以他根本不想去勸告李漢超,兩人你搞你的政治,我搞我的藝術。但是對朋友的身體他卻要盡一點責任,大責任盡不上,每隔幾天幫他改善頓生活是完全能做到的。這對他來說簡直成了必盡的義務,如果遇上哪個星期天沒找到李漢超,他就星期一再去,一直到找著為止。李漢超也明白他這份心思,所以就不推辭了,推辭也沒用。本來李漢超自己也不是下不起館子,他那地主家庭總給他匯錢來,但他一個錢也不肯亂花,他要買書,要救濟困難同學,要盡可能地多交一些黨費。而且他也真顧不上去講究吃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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