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的是什麽樣的飯菜?”


    她歪著腦袋想了想。“我想不起來了。哎呀,是什麽飯菜來著?


    不過,飯菜是什麽在這裏不是問題,問題在於那些飯菜還是熱乎乎的剛做好。反正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等待住在這裏的一家人歸來。那時的我,有等待他們歸來的必要。


    那是怎樣的必要,我不清楚。要知道這是夢境啊,並不是一切東西都能解釋清楚的。也許是需要他們告訴我回家的路怎麽走,或者是非得拿到某樣東西不可,就是這一類的理由。


    於是我一直等著他們,但不管我等多久,也沒有一個人回來。飯菜還在繼續冒著熱氣。看到這個,我就覺得肚子餓得不行。但不論怎麽餓,主人不在家,我就不能隨便動桌上的飯菜。你說是不是?”


    “我想大概是吧。”天吾回答,“但夢裏的事情,我也不敢肯定。”


    “一來二往的,天黑下來啦。小屋裏也變得昏暗起來。 四周的森林顯得越來越幽深。


    我想點亮小屋裏的燈, 又不知道怎麽點。我漸漸變得不安,忽然發現一個事實:非常奇怪,從飯菜上升起來的熱氣,從剛才起一點都沒有減少。已經過去好幾個小時了,飯菜卻都熱氣騰騰的。我開始覺得奇怪。肯定出了什麽問題。這時就醒了。 ”


    “你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事?”


    “接下去肯定會發生什麽事。”她說,“天黑了,我又不知道回家的路,獨自待在那問莫名其妙的小屋子裏。有件事馬上就要發生,我感覺那不會是什麽好事。但每次總是在這裏,夢就醒了。而且是一次又一次,反覆做同樣的夢。”


    她停止撫摸睪丸,把麵頰貼在天吾的胸膛上。“這個夢也許在暗示什麽。”


    “比如說暗示什麽呢?”


    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提了個問題:“天吾君,這個故事最可怕的地方是什麽,你想不想聽我說說?”


    “想。”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那氣息好像從狹窄的海峽吹過的熱風,吹在天吾的辱頭上。


    “就


    是說啊,我自己弄不好就是那個怪物。有一次我忽然想到這種可能。因為我走過去,那些人看見了我,於是驚慌失措地連飯也來不及吃,就從家中逃了出去。隻要我在那裏,他們就不會回來。盡管如此,我還得在小屋裏等著他們歸來。這樣一想,我就非常害怕。這不是無可救藥了嗎?”


    “要不就是,”天吾說,“也許那兒就是你的家,你是在等待逃出去的自己。”


    話說出口,天吾才發現不應該說。但說出口的話卻難收回來了。她沉默了很久,然後狠狠攥緊他的睪丸,用力之狠幾乎讓他喘不過氣。


    “你幹嗎說這麽冷酷的話?”


    “沒別的意思。隻是偶然想到了。”天吾好容易才擠出聲音來。


    她放鬆攥著睪丸的手,嘆了一口氣,然後說:


    “現在說說你的夢吧,說說你做的夢。”


    天吾終於能調整呼吸了,說:


    “剛才跟你說過了,我幾乎不做夢,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


    “可你多少也做過吧。世上不會有從來不做夢的人。你說這種話,弗洛伊德博士心裏要不痛快哦。”


    “也許做過,但一睜開眼,夢裏的事就忘得一幹二淨。雖然留下了好像做過夢的感覺,夢的內容卻根本想不起來。”


    她把天吾變得軟塌塌的陰精托在手上,謹慎地掂量它的重量,仿佛這份重量在講述某個重大的事實。“那行,不談夢了。不過,跟我說說你正在寫的小說。”


    “我正在寫的小說,如果可能的話,我不想談。”


    “嗯,我不是叫你把故事情節從頭到尾講一遍。我再怎麽樣,也不會提出這種過分的要求。因為我清楚,你雖然人高馬大,卻是個感情細膩的人。你隻要告訴我一點關於寫作準備呀、無關緊要的小插曲呀這類的事,稍微說上幾句就行。我希望你能把世上還沒有人知道的東西,隻告訴我一個人。因為你對我說了那樣冷酷的話,我要讓你補償。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想我明白。”天吾用沒有自信的聲音答道。


    “那你說吧。”


    陰精仍然托在她的手上。天吾說道:


    “那是關於我自己的故事。或者說,是關於某個以我自己為原型的人的故事。”


    “也許是這樣吧。”女朋友說,“那麽,我會出現在這個故事裏嗎?”


    “不會。因為我是在一個並非這裏的世界中。”


    “並非這裏的世界中沒有我。”


    “不光是你。在這個世界裏的人,都不在那個並非這裏的世界中。”


    “並非這裏的世界,和這個世界有什麽不同呢?此刻自己是在哪個世界裏,你能分清楚嗎?”


    “能分清楚。因為是我寫的。”


    “我說的是,對除了你以外的人來說。比如說,由於某種情況,我忽然誤入了那個世界。”


    “我想大概能分清楚。”天吾回答,“比如說,在並非這裏的世界裏,有兩個月亮。


    所以能弄清區別。”


    天上浮著兩個月亮的世界,這個設定是從(《空氣蛹》中照搬過來的。天吾打算為那個世界寫出一個更長更複雜的故事,並且是他自己的故事。兩者的設定相同,以後也許會成為問題。但天吾眼下無論如何都渴望寫出有兩個月亮的世界的故事。以後的事以後再考慮。


    她說:“就是說到了晚上抬頭望天,如果天上浮著兩個月亮,你就明白了:‘啊,這是那個並非這裏的世界!’是嗎?”


    “因為那是標誌。”


    “那兩個月亮不會重疊嗎?”她問。


    天吾搖搖頭。“不知是什麽原因,兩個月亮之間總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女朋友獨自思考了片刻那個世界的事。她的手指在天吾赤裸的胸膛上描畫著什麽圖形。


    “哎,你知道英語的 lunatic 和 insane 有什麽不同嗎?”她問。


    “兩個都是表示精神產生異常的形容詞。細微的區別我搞不清楚。”


    “insane 大概是指腦子天生有問題,應該接受專門治療。與之相對,lunatic 是指被月亮,也就是被 luna 暫時剝奪了理智。在十九世紀的英國,被認定是 lunatic 的人,哪怕是犯下了什麽罪行,也會罪減一等。原因是這不能怪他們,而是受了月光誘惑的緣故。難以置信的是,這條法律真的存在過呢。就是說,月亮會使人精神瘋狂這個說法,在法律上是曾被認可的。”


    “你怎麽會知道這種事?”天吾驚奇地問。


    “這沒什麽好奇怪的吧?我可是比你多活了十幾年呢。比你多知道點東西也沒什麽奇怪的呀。”


    的確如此。天吾承認。


    “說得準確些,這是在日本女子大學英國文學課堂上學來的。狄更斯的閱讀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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