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工作持續了幾個小時,五個小小人一聲不發地沉湎於其中。他們配合默契,無懈可擊。阿翼和老夫人始終在安然酣睡,一動不動。庇護所中的女人們也都躺在各自的床上,不同於平時,深深地陷入夢鄉。德國牧羊犬像在做夢,身子伏在糙坪上,從無意識的深處擠出輕微的聲息。


    頭上,兩個月亮仿佛商量好了,用奇妙的光輝照耀著世界。


    第 20 章 天吾 可憐的吉利亞克人


    天吾睡不著。深繪裏躺在他的床上,穿著他的睡衣,睡得沉沉的。天吾在小小的沙發上做好入睡的準備(他時常在這張沙發上午睡,並不覺得不便),躺了下去,卻感覺不到絲毫睡意,於是站起身,坐在廚房的桌子前接著寫長篇小說。文字處理機放在臥室裏,他便用原子筆寫在報告紙上。他並不覺得不便。就書寫速度和記錄保存而言,文字處理機當然便捷,但他更鍾愛動手在紙上書寫這種古典方式。


    天吾在半夜裏寫小說,比較少見。他喜歡在天色還明亮、人們時常在外邊走動時工作。在四周被黑暗包圍、萬籟俱寂時寫作,文章有時會變得過於濃密。夜裏寫下的東西,常常得在白晝的光明中再從頭改寫。既然如此費事,還不如一開始就在白晝裏寫作。


    但時隔許久,再次使用原子筆寫字,他卻發現大腦異常活躍。想像力如天馬行空,故事自由奔湧。一個靈感自然地聯結起另一個靈感,幾乎從未停滯。原子筆尖一刻不停地在白紙上發出聲響。手感到疲倦時,他便停下筆,像一個鋼琴家在做虛擬的音階練習,在空中舞動右手的手指。時鍾指向了一點半。聽不見外邊的響動,靜到了幾乎不可思議的地步。遮蔽著都市上空的厚如棉絮的雲層,似乎將多餘的聲響吸收了。


    他再次拿起原子筆,將語言排列在報告紙上。文章寫到中途,他忽然想起,明天是年長的女朋友來訪的日子。她總是在星期五上午十一點左右到來。在那之前必須把深繪裏送走。好在深繪裏從不噴香水和古龍水。如果有誰的氣味留在床上,她恐怕立刻會察覺。


    天吾深知她那謹小慎微、極愛吃醋的性格。自己不時和丈夫做愛不要緊,但如果天吾和其他女子一起逛逛街,她就大動肝火。


    “夫妻之間的同房,是不一樣的。”她解釋道,“是另一筆帳目。”


    “另一筆帳目?”


    “開支項目不同呀。”


    “你是說使用感情中的另外一個部分?”


    “就是這個意思。哪怕使用的肉體是同一個地方,感情卻有區別。因此是可以允許的。作為一個成熟的女人,我能做到這一點。但是不允許你和別的女孩子睡覺。”


    “我可沒幹過那種事。”


    “哪怕你沒有跟別的女孩子做愛,”這位女朋友說,“但僅僅想一想有這種可能,我就覺得受了侮辱。”


    “僅僅是因為有可能嗎?”天吾驚訝地問。


    “你好像根本不懂女人的心理。還寫小說呢。”


    “這種做法,我覺得好像很不公平。”


    “也許吧。不過我會好好地補償你的。”她說。這並非謊言。


    天吾對自己和這位年長的女朋友的關係很滿足。她不能說是一般意義上的美女,容貌應該算是獨特。甚至會有人覺得她醜。但天吾不知為何一開始就喜歡上了她的容貌。她作為性伴侶也無可挑剔,而且對天吾沒有太多的要求。每周一次,在一起度過三四個小時,細緻地做愛,最好能來兩次,不去接近別的女人。她對天吾的要求基本就是這些。她很看重家庭,並不打算為了天吾破壞家庭。隻是在和丈夫的性生活中得不到滿足。兩人的利害關係基本一致。


    天吾並未對別的女人產生欲望。他最希望的,是自由而平靜的時間。隻要能保證定期做愛,他對女人便沒有更多的要求了。與年齡相仿的女人相識、相愛,保持性關係,背負上必然帶來的責任,這是他不太歡迎的。幾個必須經歷的心理階段,關於可能性的暗示,意圖間難以避免的衝突??這一連串棘手的問題,他想盡量不去招惹。


    責任和義務這種觀念,常常讓天吾心驚膽戰、望而卻步。在迄今為止的人生中,他始終巧妙地避開伴有責任和義務的境遇。不被人際關係的複雜性束縛,盡量避免規則的製約,不欠債也不賒帳,獨自一人自由而安靜地生活。這是他一貫的追求。為此,他已準備忍受大多數不便之處。


    為了逃避責任和義務,天吾在人生的早期階段就學會了不引人注目的方法。不在眾人麵前賣弄本領,絕口不談個人見解,避免出頭露麵,盡量淡化自己的存在。他從童年時代起,就一直處於不依賴任何人、單憑自己的力量謀生的狀態。但孩子實際上是弱小無力的,一旦有狂風颳來,就得躲在隱蔽的地方緊緊抓住什麽,才能不被捲走。必須時刻將這種謀算放在腦中,就像狄更斯小說中的孤兒一樣。


    至今為止,天吾大體上可以說一切順利。他躲過了所有的責任和義務。既沒有留在大學裏,也沒有正式就業,連婚也不結。他找到了一份相對自由的職業,以及一個讓人滿意的(而且要求很少的)性伴侶,利用充裕的閑暇時光寫小說。邂逅了小鬆這位文學上的導師,靠著他的幫助還定期得到一些文字工作。寫下的小說雖然還未見天日,目前的生活卻沒有什麽不自由。沒有親密的朋友,也沒有期盼著承諾的戀人。迄今和十多位女子有過交往,發生過性關係,但和誰都未能長久。但他至少是自由的。


    可是,自從拿到深繪裏的《空氣蛹》原稿,他這種寧靜的生活也開始露出幾處破綻。


    首先,他幾乎是被硬拽進小鬆製訂的危險計劃。那位美麗的少女則從奇特的角度撼動了他的心。而且,通過改寫《空氣蛹》,天吾身上發生了某種內在的變化,他開始被渴望寫出自己的小說的強烈願望驅使。這固然是個很好的變化,但同時,他維持至今、幾近完美的自給自足的生活循環將被迫修改,也是不爭的事實。


    總之,明天是星期五,女朋友要來。在那之前必須把深繪裏打發走。


    深繪裏醒來,是在深夜兩點過後。她穿著睡衣,開門來到廚房裏,然後拿著大玻璃杯喝自來水,接著揉著眼睛在天吾對麵坐下。


    “我打攪你了嗎。”深繪裏照例用沒有問號的疑問句問道。


    “沒關係的。算不上是打攪。”


    “你在寫什麽。”


    天吾合起報告紙,放下原子筆。


    “沒什麽大不了的東西。”他答道,“而且我正打算收工。”


    “我可以和你待一會兒嗎。”她問。


    “可以。我要喝點葡萄酒。你想喝點什麽嗎?”


    少女搖搖頭。意思是什麽都不要。“我想在這裏待一會兒。”


    “行啊。我還不困。”


    天吾的睡衣對深繪裏來說太大,她把袖口和褲腳捲起來好多。她身體前屈時,從領口露出了一部分隆起的辱房。望著穿著他的睡衣的深繪裏,天吾不知為何感覺呼吸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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