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驅’內部隱藏著某種重大的秘密。毫無疑問,在某個時間點,‘先驅’


    內部發生了地殼構造般的變動。我們不知詳情,但‘先驅’因此徹底轉變了方向,由一個農業公社蛻變成一個宗教團體。並且以此時為界,它從一個開放性的穩健團體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採取秘密主義的嚴格的團體。


    “我猜想,很可能就在此時,


    ‘先驅’內部發生了類似政變的事件,深田恐怕被卷了進去。以前我就告訴過你,深田是一個沒有絲毫宗教傾向的人,是個徹底的唯物論者。他絕不是眼見親手締造的共同體要變成宗教團體卻袖手旁觀的人,肯定會傾盡全力阻止。可能就在此時,他在爭奪‘先驅’內部主導權的鬥爭中落敗了。”


    天吾思索了一會兒。


    “您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不過假定是這樣,不是隻要把深田從‘先驅’中驅逐出去就行了嗎?就像和‘黎明’友好地分離時那樣。沒有特地把他們倆監禁起來的必要吧。”


    “你說得完全正確。在一般情況下,的確沒必要採取監禁這種麻煩的手段。可是,恐怕深田手頭掌握了‘先驅’的秘密,比如說不方便公之於眾的東西。所以隻把他驅逐出去並不能解決問題。


    “深田是原先那個共同體的創始人,長年累月地發揮了實質性的領導人作用。迄今為止他們做過什麽,他全都看在眼裏。他也許成了一個知道得太多的人。而且深田在社會上頗為知名,深田保的名字是那個時代的一種時代現象,在某些方麵仍然發揮著精神領袖的作用。假如深田離開‘先驅’,他的一言一行必然喚起公眾注意。這樣,就算深田夫妻倆希望脫離,‘先驅’也不可能輕易將他們放走。”


    “所以您打算讓深田保的女兒繪裏作為作家轟轟烈烈地登場,把《空氣蛹》搞成暢銷書,以激發社會大眾的關心,從側麵搖撼這種膠著狀態。”


    “七年是非常漫長的歲月,而在這七年間,無論我怎麽努力都沒有效果。如果現在不採取大膽的手段,隻怕永遠也解不開謎底了。”


    “您是打算用繪裏做誘餌,把老虎從密林裏哄出來。”


    “究竟會跑出什麽東西來,誰也無法預料。也不一定就是老虎。”


    “但從事態的推移看來,老師您在心裏設想的好像是某種暴力性的東西。”


    “這種可能性大概存在。”老師沉思著,說,“恐怕你也知道,在一個封閉的同質性集團中,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


    凝重的沉默。在這沉默中,繪裏開口了。


    “因為小小人來了。”她小聲地說。


    天吾看著坐在老師身邊的繪裏。她的臉上一如平時,毫無表情。


    “你是說小小人來了,所以‘先驅’內部的某種東西改變了,是嗎?”天吾問深繪裏。


    深繪裏沒有回答,用手指撥弄著襯衣領口的紐扣。


    戎野老師仿佛是將深繪裏的沉默接了過去, “我不理解繪裏描繪的小小人究竟意說:


    味著什麽,她自己也無法用語言說明小小人到底是什麽,也許她並不打算說明。總而言之,在‘先驅’由農業公社急劇轉變為宗教團體的關鍵點上,小小人好像起了什麽作用。”


    “或者是小小人般的東西。”天吾說。


    “完全正確。”老師說,“那究竟是小小人呢,還是小小人般的東西,我不得而知。


    但至少,繪裏讓小小人在小說《空氣蛹》裏登場,看來是要講出一個重大的事實。 ”


    老師注視了一會兒自己的雙手,然後仰起臉說:“喬治‘奧威爾在《1984》裏,你也知道的,刻畫了一個叫‘老大哥’的獨裁者。這固然是對極權主義的寓言化,而且老大哥這個詞從那以後,就成了一個社會性的圖標在發揮著作用。這是奧威爾的功勞。但到了這個現實中的 1984 年,老大哥已經變成了過度有名、一眼就能看穿的存在。假如此刻老大哥出現在這裏,我們大概會指著他說:‘當心呀,那傢夥就是老大哥。’換句話說,在這個現實世界裏,老大哥已經沒有戲了。但取而代之,這個小小人登場了。你不覺得這兩個詞是很有意思的對比嗎?”


    老師目不轉睛地望著天吾的臉,浮出一絲笑意。


    “小小人是肉眼看不見的存在。它究竟是善還是惡?究竟有沒有實體?我們甚至連這些都不知道。但它好像確實正在挖空我們的地基。”老師在這裏頓了一頓,“想知道深田夫妻倆或繪裏身上發生了什麽,也許我們必須先搞清楚小小人究竟是什麽。”


    “那麽說,您是打算把小小人給哄騙出來,是不是?”天吾問。


    “一個連有沒有實體都不清楚的東西,難道我們有本事哄騙出來嗎?”老師說,笑意依然浮在嘴角,“你說的那個‘老虎’,也許更現實一點吧。”


    “不管怎麽樣,繪裏是誘餌的事實沒有改變。”


    “不對,誘餌這個詞不能說很貼切。製造旋渦這個意象更接近事實。大概過不了多久,周圍的東西就會隨著這個旋渦開始旋轉。我正在等待這一刻。”


    老師讓指尖在空氣中旋轉,繼續說道:


    “在這個旋渦中心的是繪裏。在旋渦中心的,不需要動。動的是她周圍的東西。”


    天吾默默地聽著。


    “假如借用你那個嚇人的比喻,那麽不隻是繪裏,也許我們個個都是誘餌。”老師眯起眼睛望著天吾,“包括你在內。”


    “我本來是改寫完《空氣蛹》就沒事了,說起來就是個打打下手的技術人員。這是一開始小鬆找上門要我充當的角色。


    ”


    “是的。”


    “不過事情進展到半途時好像逐漸變味了。”天吾說,“就是說,小鬆原來製訂的那個計劃,老師您進行了修正,對不對?”


    “沒有,我並沒有修正。小鬆君有小鬆君的意圖,我有我的意圖。眼下這兩種意圖的方向是一致的。”


    “那麽,你們兩位的意圖現在正騎著同一匹馬,推動著計劃展開,是不是?”


    “也許可以這麽說。”


    “兩個人的目的地不同,卻騎著同一匹馬前行。到途中的某個地點為止,兩人跑的是同一條道,可那以後就不知道了。


    ”


    “你不愧是個作家,表達得非常巧妙。”


    天吾喟然長嘆。


    “我可覺得前途不太光明。不過,不管怎麽說,好像已經沒有回頭路走了。”


    “就算還有回頭路,想退回原來的場所,隻怕也難上加難啊。”老師說。


    交談到此結束,天吾再也找不到該說的話了。


    戎野老師先離席,說是有事要在附近跟人見麵。深繪裏留了下來。天吾和深繪裏相對而坐,兩人一時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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