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明存在”深繪裏說。


    “還不能說我做得很好。”天吾說。


    深繪裏似乎並不認同天吾的說明,但也沒再說什麽。隻是把酒杯移到嘴邊,然後仿佛在用吸管吸啜一樣悄無聲息地呷著。


    “要讓我說,你其實也在做同樣的事。把你看到的風景置換成你的語言加以重新構成,然後確定了你自己這個人存在的位置。


    ”天吾說。


    深繪裏拿著酒杯的手停了下來,思考了片刻,但是還是沒有說出自己的意見。


    “並且你把這個過程以作品的形式保存了下來。 天吾說。


    ”“如果這部作品能引起很多人的


    同感和共鳴,那就會成為一部有客觀價值的文學作品了。”


    深繪裏很幹脆地搖搖頭。“對形式不感興趣。”


    “對形式不感興趣?”天吾重複了一遍。


    “形式沒有意義。”


    “那你為什麽要寫那個故事,應徵新人獎?”


    深繪裏把酒杯放到桌上。“我沒有”


    天吾為了穩定下情緒,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就是說,你沒有應徵新人獎?”


    深繪裏點點頭。“我沒投稿。”


    “那到底是誰把你寫的東西作為新人獎的應徵稿件投給出版社的?”


    深繪裏稍微聳了一下肩,沉默了大約十五秒,然後說道“愛誰誰”


    “愛誰誰”天吾重複道。然後縮起嘴唇,慢慢地吐出一口氣,唉,事情不會那麽順利地進行。如我所料。


    1q84 第 5 章 青豆 需要專業技能與訓練的職業工作完成後,青豆走了一陣,打了輛計程車,進了赤阪的一家酒店。回家睡覺之前,她需要一點酒精來解除神經的亢奮感覺。畢竟她剛剛把一個大男人送到了那邊的世界去。雖然是個死有餘辜的混蛋,說到底還是一個人。她的手上還殘留著生命消逝的感覺。靈魂隨著最後一口氣的呼出飄離身體。這家酒店的酒吧青豆來過幾次,在高層建築的頂層,視野開闊,吧檯也很舒適。


    走進酒吧的時候剛過七點。年輕的鋼琴手和吉他手二人組在演奏著“sweet lorraine”。納特?金?科爾的老唱片上拷貝下來的,不過還不壞。她像往常一樣在吧檯前坐下,要了杯金湯尼和一碟開心果。酒吧裏還沒什麽人。一對年輕夫婦在喝著雞尾酒看夜景,四個西裝革履的人似乎在談什麽業務,還有一對外國中年夫婦端著馬丁尼酒杯。她慢慢地喝著金湯尼,不想太快喝醉。夜還長著呢。


    她從背包裏拿書出來看。一本講一九三年滿州鐵路的書。在日俄戰爭結束的第二年,滿州鐵路(南滿州鐵路株式會社)從俄國接手了那裏的鐵路線和所有權利而發跡,規模迅速擴大。


    這家公司成為大日本帝國侵略中國的先鋒,一九四五年被蘇聯軍隊解散了。一九四一年德蘇戰爭開始前,這條鐵路可以從下關一直通到巴黎,全程十三天。


    青豆想,如果穿上職業裝,身邊放著大背包,專心看著滿州鐵路的書(還是硬皮本),就算一個年輕女子一個人在酒店的酒吧裏喝酒,肯定也不會被人當成拉客人的高級ji女。不過青豆也不太清楚那種高級ji女一般是什麽樣子。如果她是一個高級ji女,專門盯著有錢的業界人士,肯定會努力隱藏ji女的氣息才對,以免讓對方太緊張,或者被轟出酒吧。比如穿上島田純子的職業裝,穿白襯衫,少化妝,背著實用的大背包,拿本滿州鐵路的書來看。


    這麽一想,她現在所做的一切跟拉客人的ji女也沒什麽兩樣。


    過了一陣,客人多了起來。不知不覺中,周圍已經充滿了嘈雜的說話聲。不過她需要的那種類型的客人一直沒有出現。青豆又叫了一杯金湯尼,要了碟蘸醬菜拚盤(她還沒吃晚飯),然後繼續看書。又過了一陣,一個男子走過來在吧檯邊坐下,沒有人陪。他曬黑得恰到好處,穿著設計典雅的藍灰色西裝,領帶的品味也不壞。不太張揚,也不太土氣。年紀大概五十歲上下,頭髮已經有點稀薄了。不帶眼鏡。看樣子是到東京來出差,工作做完了,來喝杯睡前酒的。跟青豆一樣。適當向體內灌些酒精,讓緊張的神經鬆弛下來。


    大部分到東京來出差的公司員工是住不起這種高級酒店的,都會找更便宜的商務酒店去住。


    離車站比較近,一張床差不多就把房間塞滿,窗戶裏隻能看到隔壁那幢樓的牆壁,沖個澡要在牆上撞個二十次手肘,大體上就是這樣子。各層樓的走廊裏都放著飲料或者洗漱用具的自動販賣機。有的可能是隻有這麽一點差旅費,有的可能是想省下錢來私吞,總之必占其一。那些人在附近的小酒館裏喝點啤酒就會去睡覺。到早上了就在旁邊的牛肉飯小店裏填一碗下去。


    不過在這酒店裏住的人可都是另外一種。他們到東京來辦事時肯定要坐綠皮的新幹線,並且住在固定的高級酒店裏。工作完成後就到酒店的酒吧裏喝幾杯昂貴的酒。就是那種在一流企業裏任管理職位的人。或者是幹個體,還有醫生律師一類的專業人士。年紀都在中年,不會為錢發愁,並且或多或少都很習慣於尋歡作樂。青豆想找的就是這種類型。


    青豆從二十來歲的時候起就莫名其妙地對頭髮略為稀少的中年男性感興趣。多少剩一點頭髮也要比光禿禿的好一些。不過也不是頭髮稀少就好。腦袋的形狀也要好。最理想的就是約翰?康納利的禿法。形狀很漂亮,很性感的那種。看上一眼就覺得心裏亂跳。坐在吧檯邊,和她隔兩個座位的那男子,腦袋的形狀就感覺不錯。當然沒有約翰?康納利那麽端正,但整體感覺也還過得去。髮際已經從前額後退了許多,殘留下來的頭髮像是一片深秋的糙坪上結了霜凍一樣。青豆的視線從書上抬起少許,觀賞了一陣男子的頭顱。相貌給人印象不算深刻,屬於那種隨處可見的中年男子。不過她還是很喜歡他腦袋的形狀。


    酒保拿來菜單和手巾時,男子沒看菜單,直接要了杯蘇格蘭雞尾酒。酒保問:“您有什麽喜歡的牌子嗎?”男子說:“沒什麽特別的,隨便調就好。”他說話的聲音很沉靜,能聽出一點關西口音。然後男子忽然問了一句:


    “有沒有卡蒂薩克?”酒保說有。青豆想:不錯。沒有選芝華士或者純麥芽威士忌這一點也讓人產生好感。在青豆個人看來,在酒吧裏太糾結於酒的種類的人,性方麵都很冷淡。理由倒不是很清楚。


    關西口音也是青豆的喜好。尤其是在關西長大的人來到東京,努力講東京話時那種異樣的落差,格外惹人喜愛。那種無法保持一致的詞彙和發音難以言喻地美妙。那獨特的聲音讓她莫名地感到安心。她下定決心:就是他了。她想要盡情用手指撥弄那所剩無幾的頭髮。


    酒保給男子端來卡蒂薩克調的雞尾酒時,她叫住酒保,用男子能夠聽到的音量說:


    “一杯卡


    蒂薩克加冰。”酒保麵無表情地回答:“是。”


    男子解開襯衫頂端的第一顆鈕扣,把帶有纖細花紋的深藍色領帶鬆開了一點。西裝也是藍色。襯衫是常見的淺藍色。她一邊看著書,一邊等卡蒂薩克端上來,若無其事地解開了襯衫的一顆鈕扣。樂隊在演奏著“it’s only a paper moon”。鋼琴手隻唱了一節副歌。加冰的卡蒂薩克送上來,青豆拿到嘴邊抿了一口。她知道,那男子正在往這邊瞥。青豆從書上抬起視線,自然地、偶然地,向男子的方向望去。和男子視線相對時,她若有若無地微笑了一下,然後立即轉回正麵,裝作在看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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