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時我寫上一個句號,事情還會發生麽?


    誤會也不要緊,然後我聽從了親戚的安排,來了英國留學,把回憶折成楓葉,燃燒,取暖,化成灰燼。


    我對彬說,我可以打斷一下你麽。那邊沉默……


    我抱著腦袋想想,中間究竟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我認識森還是森認識丁香,還是丁香不應該從海鎮出來,或者是我不該來留學,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呢?


    彬說:森的母親以為丁香就是雪姨在海鎮的女兒,現在過來迷惑森,勃然大怒。她的幸福已經毀在雪姨手裏,就不允許自己兒子的幸福再毀在雪姨的女兒手裏,於是找人去玷汙丁香……


    我告訴彬:我回來,等我。


    我回來找丁香和森。


    森已死。我抱著希望回到海鎮,回到那條墨色公路。記憶裏的公路仍然以墨藍的痕跡一直衍生到海邊,涼風在森林裏聚集,在缺少陽光的霧沼裏盛開。丁香的母親站在她家店鋪的門口,眼睛直視遠方,看不盡地老天荒卻依然沉著。手裏拽著我,說人是漸行漸遠,漸遠漸行……詞語的更替交迭是隱藏秘密的島嶼,連接而來。我順著她的方向眺望,在模糊的海邊光影裏,仿佛可以看到有人走過來,也仿佛看到有人走過去。眾人的嬉鬧,尖叫,或者一群遊客在人工呼吸旁邊的哄吵增添著這個夏末的熱鬧。


    丁香的母親說丁香從城市回來,帶回來了錦衣盛飾,讓所有人雀躍不已。她以為是我的壯舉,然後一直問我為什麽沒有回來。丁香說我就回,然後望穿海麵。


    她一直想和我成為永遠,而我卻隻給她了一瞬間。於是她說其實一瞬間就是永遠。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模樣還是那樣天真,沒有絲毫掩飾,連她說想和我一起都是脫口而出,我卻懷疑她已經不再想和我在一起,於是撮合她和森。


    她死的最後一刻,都在想,我會什麽時候回來,她的希望什麽時候會實現。


    丁香也死了。


    死在去海中燈塔的途中,被浪捲走,三天後被送回岸邊。神情已經祥和,說是被海神吻過。隻有我知道,丁香知道。當一個失去希望的人如果能夠在海上找到燈塔,上去許個願望,什麽都會實現。


    她說她失去了我,失去了希望,她要尋回來,於是去海上找到燈塔。丁香的母親用耗盡生命等待希望,丁香用一次生命尋找希望。


    我站在森的房間裏號啕大哭,是因為我和他的感情,他是我的英雄,是我的驕傲,是為了我的承諾放棄生命的人。


    我站在海邊默然,想念丁香,想念丁香會從水裏走出來,帶著無限的光芒和希望。


    孤單西海岸,我活著,死了生命。森死了,活了誓言。丁香死了,帶走所有活的生命以及誓言。如果你現在問我少年的迷惑是否沒有答案。我告訴你,有答案。


    因為回憶的斷層,因為支離的故事,我們才得以找到我們的迷茫和少年。迷惑不是謎麵,迷惑是生活是謎底。


    《西海岸照片》


    海岸是瑰麗的顏色像原色一樣層林盡染


    浪也幻幻疊加成午夜城堡的陰暗壁壘


    時間暗自飛翔凝結成空氣撲滅了一地的抑鬱


    沉沉綻放著灰色孤單披風的眺望


    她的照片被雕刻在梵蒂崗左數第三的碑文上


    花在她的身旁日日做著開放和淩亂


    她看我經過的歷史


    瑰麗顏色在手裏


    丟失了風車來去呼嘯的自信


    斑跡痕痕的黃色糙地延綿著過去


    覆蓋了生命笑容和關於愛的止盡


    投遞的方向不是南北不是東西


    而是俯身下去


    告訴你你看我就在這裏關鍵詞——辛唐米娜辛唐米娜,1982年生。17歲大學畢業後在法院工作數月,因《尖叫的人生》(中篇)誤闖文化圈,18歲做編輯,卻因《逃離愛情》一文在網絡竄紅,誤入網絡作家陣營。19歲念完碩士,開專欄,專寫愛情。受湖南某刊邀請,出任該社編輯部主任。20歲出版小說集《逃離愛情》,部分作品被收錄於數十本圖書,同年被評為「湖南十大巾幗」。


    哪怕在成人社會頭破血流時,我也絲毫不想回到少年的日子。


    毫無疑問,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關鍵詞。


    我不能從它的字麵上看出任何長者的希冀,而想出這個名字的爺爺,也從來不能給我一個明確的解釋。


    他說,父姓加上母姓,表示對我母親的重視,在我們家庭裏,男人與女人地位相同。


    他說,他喜歡花糙,起初是想讓我叫做辛唐米蘭,但是蘭字與某長輩名字重合,怕不敬,便改做了娜。


    他說,那時《唐老鴨與米老鼠》正流行,讓我烙下我所屬時代最天真可愛的身影,才選了「唐」與「米」。


    他說,米是最平實卻最不可缺少的物什,娜是女性娉婷的身姿。


    ……


    我想他是為這個名字自豪的,巧合或心機,使這四個字將四個音調包攏,組合成毫無意義卻極具意義的新名詞。


    但是到今天,他也不知,我曾經有多麽憎恨這四個字。


    紫棉褲我出生的城市是北方與南方交界處的一座小山城。民風算純樸,山水算清秀。小城裏最寬的街道叫「大十街」,記憶中的「大十街」是那樣的寬,那樣的長,小小的腳踏在那條水泥路上便會失去重心。近幾年,終於回到小城,到了「大十街」的路口卻是另一種心慌——它太窄了,窄到車都不能駛入。這樣的小城,幾乎任何人都可能扯上關係,幾乎任何人都知道別人家午餐內容孩童成績夫妻感情。


    知識分子的爺爺將在現在任嫌小資的名字在八十年代初給予了我,我便要從第一聲啼哭開始承受被關注的壓力。


    我猜,他們還是希望我是男孩子。因既成事實,便賭起氣來,要在我身上證明出女孩比男孩更要優秀。這是一頂艱巨的試驗,我是惟一的白老鼠。


    小學生米娜在一年級到四年級時,還是很優秀的。


    高年級的學生常在放學後在後麵追認,誰是那個還穿開檔褲的「小日本」——他們都這樣叫她,飛快地跑到她身邊,眼睛像風一樣瞟一下再一下,快樂地舉手高呼「打倒小日本」,再飛一般跑遠。那時,小學生米娜並不生氣,我想,比起任何大孩子都不理她來說,她寧可他們取笑她。她一直都很害怕孤獨,害怕不被認同。


    上學,除了上廁所比較可怕之外,還是讓小學生米娜很開心的。


    可能是小學三年級那次事故留下的後遺症,我一直到大學畢業,都不肯一個人上廁所,要麽找同伴,要麽忍著回家。


    那次事故主要因為一條紫棉褲。


    冬天的小城非常冷,三年級的小學生,米娜怎麽也不能再穿開檔褲上學,所以,母親給了她那條整檔棉褲。我盡力描述那條棉褲的樣子吧——像紫藥水裏泡過一樣,深深的紫,厚實沉重,幾乎可以將它在地上直立起來,蹲下時很需要力氣,關節處會被棉花擠得生痛。褲子沒有任何鬆緊帶,褲腰被剖成前後兩片,前麵一片吊在胸口,等同於一件棉背心,後麵一片各生出一條同色棉繩,可以在腰前打個蝴蝶結將褲子紮緊。


    小學生米娜從教室跑到廁所時,手腳幾乎凍僵,她穿得像隻燈籠,圓滾滾低頭看不見腰,便光憑著手的感覺去解開那隻蝴蝶結,真可惜,手僵掉了,將活結扯死,然後無論如何都不能找到解開的方式。她不好意思向不認識的女生要求幫助,臉紫漲著,緊張又窘急,聽到上課鈴聲時,她想,完了。在那一瞬間,她的腿忽然溫暖濕潤起來,突如其來的溫暖與失控讓她隻能依在空無一人的廁所牆壁上放聲大哭。


    我不太記得,我是被老師揪回教室的,還是自己回去的。我隻記得,她與同學都在笑,她說:連褲子都解不開,你應該改名叫辛唐迷糊。


    這件事情真的很糟糕,對小學生米娜的打擊太大了,像是一隻混進小老虎隊伍裏的貓,它與它們日夜相伴相玩,幾乎要忘記自己不過是一隻貓時,老虎們忽然明白過來,它們取笑它小小的爪與牙,取笑它追趕跑跳的每一個動作,它弱小到不敢反抗老虎,隻能憎恨起自己的沒用——為什麽,我不是一隻巨大的虎呢?


    鳳凰樹小學的操場上,有一棵鳳凰樹,每到春天,便會開滿粉紅色的花,毛絨絨,粉嫩嫩。花開九九藏書網的時候,小學生米娜總是開心的。春天到了,這是花糙們最好的日子,也是她的好日子。


    每年的春天,她都要去演出——敬老院、戲劇院,還有大大小小種類繁多的比賽。


    我想,她不是真正喜歡舞蹈或音樂,而是喜歡這種被人注意和當「小大人」的感覺,喜歡打扮得漂漂亮亮做短暫焦點的感覺。


    可惜,她不漂亮,唱歌或舞蹈也不算最佳,所以她隻能跳群舞——《小燕子》裏某一隻燕子,《八個小娃娃》裏某一個小娃娃,好不容易練過一隻雙人舞《拾稻穗的小姑娘》,還沒有被通過正式演出。奶奶知道她的失落,安慰她:「但是你會講故事啊,你可以做主持人啊。」


    (——寫到這裏時,我忍不住想笑了。記得在那棵鳳凰樹下,我的語文老師拿著一張電視報,看著上麵刊登著的主持人照片,非常有信心地對我說:「你的照片將來一定會出現在這裏的。」老師可能是想讓七八歲的女童開懷一笑,但是這句話果然成了真。我做了主持人,雖然永遠不可能去主持春節晚會。)


    在奶奶的提示下,小學生米娜成功轉型,也第一次明白,什麽叫上帝關了一扇門,一定會打開另一扇窗。


    在老家的影集裏,還存著這樣一張照片:紮著羊角辨的小學生米娜與一個帶眼鏡的男生並肩站在兩支麥克風前。她與男生看上去像極了恐怖片裏的殭屍,腮上兩團紅,皮上一層白,加上額頭上的紅點,兩張臉又像兩隻節日裏的喜饅頭。


    照片的背後,有歪歪扭扭的字跡:劇照,主持節目。


    哈,我都能看到小學生米娜得意又認真地趴在桌子上,在照片後認真寫字的可笑表情,我猜她那時甚至樹下理想——要成為優秀的節目主持人。


    母親近年來常回憶我的童年,現在的她能想起來的,都是些美好的回憶。她說她一直都知道我是獨立的孩子,就像那次演出,結束之後,別的家長都向後台湧,去找自己的孩子,幫他們換衣服。而我是坐在巨大的木箱上掰著指頭數,跳了兩場舞,加上主持人服裝,應該是三套……母親回憶到這裏時,我無情地打斷她:「你壓根沒有去看我的演出,怎麽知道我在後台的情況?」她不服氣地還瞪我一眼:「聽你們老師說的。」


    母親不大關心我的這些演出,比起過程來,她更重視結果。而她評估結果好壞的標準,便是小城人零雜的議論。她說,那天是下著雨的,我兩隻手掛滿了衣服,帶著滿臉花紅柳綠,嚴肅地向家走。我笑,問母親,為什麽我是一臉嚴肅。母親搖搖頭:「這我怎麽知道,反正你從來都神神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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