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丁香出生之後就享受著這五十個女人的母愛,五十幾個女人身上最幹淨的地方都留給了丁香,連名字也是從其他流產兒那剝奪過來的,擁有這個名字的母親跳海自殺了,丁香從來不會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兩條命換來的,她穿著薄的襯衣和七分的短褲從公路這頭跑到那頭,她頭戴車前ju,溜進每個女人的房間,把白丁香一一插進水瓶裏,使整個樓道瀰漫著淡淡的清香,暗地裏結成一個巨大的嗬欠,像漲cháo一樣濃淡更移。這裏的海水是不足以支持這些花朵的生命的,它們短暫的美麗靠著丁香每天的重複延續。丁香樂此不疲,直至有一條她看著我腦後的天空,突然說:人像花一樣,采多了,生命就幹涸了。她的聲音透出來,陣陣蕩漾,好像髮絲散落在陽光裏,倏地,閃過隻是攀附在某個發光的角度,我用手去擦拭眼睛,卻不知道它的真正含義。


    在我成為西街少年之前,我和父母來過海鎮。三個人坐在車裏,沉默的呼吸也是可以蓋過喧鬧的舞曲的,一點一點,耗盡鼓聲,連節奏都顯得那樣地怠倦無力,像群山一樣起伏,彼此卻再無稜角,頭隨著眼睛而疲憊,可以讓人慢慢睡過去。司機嚐試用更大的音樂來掩飾我們車上的某種不和諧的時候,父親把音響關了。我蜷縮在車的後座,我的母親麵無表情,透過濾色玻璃思量著她的將來。我怎麽知道他們帶我來這隻是最後的一個聚會,他們約好海鎮待三天之後,簽署離婚協議,誰都沒有把我算在各自理應承擔的範圍之內。我十歲。一個不尷不尬的年齡,像五十米的海水,不透明不幽靜,深藍的顏色令人窒息。


    父母把行李和我放在房間裏,兩個人出去了。我趴在陽光上,看著他們遠去的背景,沒有任何猜想,隻是對周圍這個陌生的環境感到緊張。這個旅館的陽台連著隔壁旅館的陽台,跨過去隻需一步,我側著頭聽到那邊的笑聲,很濃鬱的本土口音,一會就聞到了白丁香的味道。唰,窗簾拉開,一直堵塞在她們窗口的陽光突然瀉了進去,甚是過激。那邊窗口探出一個小腦袋,幼嫩的髮絲別在耳梢後,看到我,朝我喊道,你好。


    我嚇了一跳,沒有背著父母和異性交往的經驗,雙腿哆嗦著不知如何是好。


    我叫丁香,你呢?


    我叫西。然後我轉身進了房間,我看到父母又回來了,朝我們旅館這邊走來,我必須在他們回來之前換好吃晚餐的服裝。司機上來叫我,西,西。


    我回答得甚歡,誰都不知道我已經是被放棄的選擇,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對生活的無所把握,成為了我對生活一貫不信任的態度。晚上赤腳在沙灘上奔跑,抖落下的細沙裏紛紛埋葬著懵懂無知,待到來年春天的時候,會成為侯鳥棲息的灌木群。


    愛的對立麵是什麽呢?不是恨,而是冷漠。你的陰暗側臉就像是一道光芒灼燒不到的峭壁。我們擁抱,在天涯的盡頭撕咬,漫天灰白碎片成了難得一見的深海祭祀。你的麻色圍巾係住我係住他,六目對視後,你都分辨不清什麽是真假,連說個伊索寓言都顯得無動於衷。


    你說,不如埋葬吧。


    vol2反抗


    海鎮的常住人口不到400人,多數人的皮膚黝黑和我父親一樣,但是不同的是我父親的皮膚光滑,而他們的粗糙。我開始有點懷念我的父親了,隻是懷念。沒有悲痛追悔。


    醫生問我,你知道你父母去帶你去海鎮的目的嗎?


    我搖頭。隻覺得頭很疼。


    他們走了出去,輕輕把門帶上。白色的漆門,關上的響聲也像白色一樣地內斂。我99csw輕聲推開門,跟在他們後麵聽他們交談。辦公室裏還有父母的朋友,他們說父母準備回來就離婚,說最後去談到底誰負責孩子的問題。誰知道最後一次談判居然成了訣別,然後裏麵有人哭。我回頭看來時走的路,一條長長的狹隘的路上,都是病人,我看看前麵的辦公室,再看看走過來的路。


    我退回到病房的途中,又聽到有人說車禍死了三個人,還有一個小孩大難不死。我脫了鞋,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的頭,呼吸慢慢開始困難,腦袋裏麵全是消毒水的味道。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現在的解釋是自己那時便開始學會在呼吸困難的環境下呼吸,在無法預知的生活裏繼續。


    被子被拉開,我看一些我熟悉和不熟悉的麵孔,他們統統紅了眼睛,彎下腰來抱我,抱我在懷裏,卻感覺不到一點溫暖。像摟了一頓廢鐵的殘酷,他們把他們的悲痛藏在心裏,把施捨拿出來給我,愈發讓我惱火,可是我卻什麽都不說,等他們一一擁抱我之後,我徑直下床,走到急診室,看到三個人躺著,悄無聲息。像走廊上不知名的人留下的不知名白色鮮花,被護士重新放在玻璃瓶裏,沒有歸宿地悼念著每一個生命。屬於我的屬於他的她的。


    我從此不是西。


    我後來重複著護士插花的動作,把花插在同路女孩的頭上,那種散盡了香氣的花,卻在顏色上殺人。我怕絲絲入扣的氣味,又怕點點林林的色彩,總之讓人心難受。而她們卻得以驕傲,一個比一個高興,走在前麵,仿如她們擁有一切。


    兜兜轉轉,在親戚家來回寄宿,遭遇幸和不幸。閣樓的房間,三角的窗戶,那些月亮旁邊的烏雲,像彩色玻璃破碎後的折she,是寫不完的暗淡。一群街區的少年穿行城市的心髒,我坐在這個三角窗簾的後麵,等著他們過去,每天的消耗隻在於期待他們經過我眼前發出的尖利口哨,那種聲音可以直直刺入心髒,無形中有力,然後我看著他們踩滑板消失,吵醒城市一個一個其他的弄堂。然後拉上窗簾,我想,在城市其他的地方,這樣的窗戶有多少,和我一樣的人又有多少呢?打了一個嗬欠,等待第二天他們的經過。


    周末的英語班,是整個外事公寓孩子的聚會,每個人都要出國,無論是學習還是定居。整個課堂裏鬧烘烘,那群穿越城市的孩子結群而來,操一口流利的英語或日語,肆無忌憚地和外教開玩笑,輕易就忘記了中國的上下五千年歷史,瀰漫著硝煙和離情的別緒讓我在角落裏看著他們盡情地玩耍和表演。


    親戚總是會去接我上下課,遇上紅綠燈,他們就在車上告訴我,他們對我多好,多愛我,我要怎樣才能夠對得起他們。媽媽最後那個眼神,透過茶色的玻璃看著遠方,隔著久遠的時空。我笑起來,會心動人,明媚無忌,要像華麗陽光下採摘下來的太陽ju,配得上他們對我的慈悲。


    我總是以為他們是在逼我將生我下來的兩個人忘得一幹二淨,一衣帶水的成語也被隱藏在小學課桌的斑駁黑板上,粉筆字寫得匆忙,旁邊的34是我的學號。木窗吱呀吱呀關不緊,我從上麵越出去,和著夜色,有淡淡的青糙氣息。半空中,我已把自己想像成追風少年,手持利劍,破風橫行,大片大片的公路疾馳而過,我嘴角掛有笑容,連天地都不是我的對手。


    十字路口的紅綠燈阻礙著所有的成長,我的厭倦由此產生,嫁接在了無關緊要的地方,伸枝發芽,冬天會茂盛得盛得住所有的積雪而不倒。


    開始厭煩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一直算計算計,到了一萬次的時候,終於趁著親戚們不注意溜出來,站在紅綠燈下麵不說話。紅的綠的紅的綠的,上麵的秒表每換一次都在我的心裏造成誤差,時間在我眼前過去,我依然站立仰望,直到瞳孔也冒出熱氣。


    秋末,夜裏橫生涼意。


    轎車來來去去,我手裏握著早已經藏好的磚頭站在紅綠燈下,抬頭,身體不住地顫抖。那種從腳底升起的恐懼漸漸濃鬱,漸漸成了風暴,淩厲到可以殃及每個人。處於暴風的中心我感覺不到那種襲人的初次罪惡感。


    依稀記得在陽光重重的午後,少年的悸動裏是未來行程的衍生,對麵女孩清澈的那聲你好,像一棵活水的藤蔓植物,堅韌決絕的生長,茂盛到可以稀薄了周圍的空氣。年代久遠的阿巴斯王朝,塞歐黛坐於落花的樹下背誦的《古蘭經》:假如穿在她身上的是由薔薇葉編織的衣裙,那葉兒必會從她身上吸血養顏。如果她向大海吐出唾液,苦澀的海水將變得比蜜還甜……即使這樣也阻止我已然成為化石的軀體,眼神裏已經燃燒出藍紫不明的火焰,紅綠交替,交替,我把手裏的東西用力一擲,砰,一聲巨響。


    所有人眼前的指示燈突然消失,車門紛紛打開,那些大人朝我跑過來。我挪動不了腳步,仿佛隻要一動,整個身體就會徑直倒下去,轟然碎裂。他們跑過來,徑直朝我跑過來。我知道我已經毀滅了,一直在我夢境裏閃來閃去的交通燈,永遠會出現的「你要微笑,要對我們禮貌」等話語也隨之湮滅。我把左手的磚頭扔在地上,拍拍手掌,落灰的程序。他們跑過來,徑直朝我跑過來。我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我不知道如何做抉擇,我艱難地移動著步子退口,身體卻真的成了化石,一步也是艱辛。


    突然,我的身體就懸空了,沒有明白怎麽回事就被人背著朝住宅區裏麵跑。四周過分雜鬧,我被人扛在肩膀上,腹部隱隱作痛。那些每天看到的滑板少年朝著奔跑過來的大人扔石子,用來拉開我們的距離。謾罵和吆喝,人性也在裏麵被激撞得硝煙四起。顛簸中笑出聲來,被扛我的人猛猛地敲了兩下腦袋。


    你告訴我這些那些,讓我破涕微笑。卻又在我轉身的時候告訴我,人是最局限的生物,如同那朵嬌嫩玫瑰,世界隻是一個極窄而透明的玻璃瓶。我們可以看到的隻是地平線,故事的結局往往在地平線的另一端。所以不朽,也僅僅是一兩個世紀。不是麽?


    vol3漂流


    這輛車好麽?


    我用自己的t恤將這輛二手右盤車猛擦一陣後,發現上麵映出丁香淺淺的笑容,想來她見過的車都是名貴沒有瑕疵的。


    當然好。丁香定在那裏說了三個字,然後笑笑地看著我。這個夏季充斥著驚喜,昨天過生日,森通過關係幫我弄了一輛二手的右盤走私車,掛了交警的牌照。


    祝賀西成為18歲的大人,一同祝賀。十幾號人為我一飲而盡,泡沫沿著嘴角下流,分開曲線流進地麵。丁香在幫我,我吃吃地笑,幫我擦去,引起兄弟們的鬧堂大九九藏書笑。


    去去去,休息去。手一揚就是個瀟灑的姿勢,18歲的西成人。丁香踱著步子走開,一點節奏和震動,和我的心髒跳動的頻率一樣。空氣裏還是留著她淡淡的味道。


    等等,丁香。送給你們一份禮物。森做了一個手勢,遠方就傳來發動機的聲音,轟鳴得讓人吃驚,不敢相信這一切就是真的。一道耀目的白光打在我的臉上,我呆呆站在那裏,顯得羸弱不堪。我扭頭看丁香,在車燈下成了一紙剪影,無風似風揚起玫瑰的色彩。


    你記得我們怎麽認識的麽?丁香坐在沙灘上問我。


    他們背著我跑到外教的宿舍,一群人哈哈大笑起來。外教驚恐得看著我們。然後依稀聽見他們說起我,用石頭將路口的十字路燈砸壞。我靠在牆角,恐慌也從那時流瀉得無法自製。森走過來,蹲在我麵前,看著我笑,照出他額頭的傷疤,光滑的額頭上一道褐色疤痕,如沿海的西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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