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推開一個又一個教室的門,撲麵而來的是濃濃的塵灰味道。蜘蛛網密布,地上有倉惶躲閃的老鼠,而受了驚嚇的蝙蝠也嗖的撐起翅膀,迎著他們的臉就飛了出去。吉諾有點害怕地躲到他的身後。他仍舊牽著她的手,向前走幾步探著身子把房間裏的器材看清楚——他們找到了廢舊的桌球檯,羽毛球排,癟了的籃球,半截半截的接力棒。


    在他們進到倒數第二個教室的時候,他還沒有向裏麵走去,就忽然停住了。他用沙啞低沉的聲音,像是在對吉諾說,又像隻是對自己說:「它在那裏。」這間教室十分空曠,吉諾穿過黑洞洞的房間裏濃重的煙塵,看到了那架斜斜地站在教室一角的跳馬。她陪著他走過去,拂開一圈一圈纏著它的蜘蛛網。她才看清它的四條鐵腿還在,而上麵那塊皮子包裹的「馬背」已經缺失了一半兒,皮子破損,磨光了,露出裏麵白花花的棉墊和線頭。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它。然後他緩緩地鬆開握著的吉諾的手,伸過起,很認真地拂去上麵的厚厚的土。他又搬起它,兩隻手像是托著寶貴的貢品一般地把它舉到教室的中央。她跟著他走過去。一隻手放在它的背上,碰了碰它。他看看她,像是對她帶他來這裏找到它表示感激。


    他不顧地上厚厚的塵土,席地而坐,把背靠在跳馬上,開始繼續說故事,而她也慢慢地坐在他的身旁,她猶豫了一下,也慢慢地把身體靠在了他的身上。


    八


    他們一天天的準備,卻遲遲沒有離開。這中間當然有他沒有湊足錢,沒有策劃好逃跑路線等等客觀原因,然而最重要的是,他總是下不了決心。因為他知道他要放棄的是他十幾年的努力,他將沒有辦法進入大學,沒有辦法實現他所有的夢想。就這樣,一直拖到了學期末。


    然後終於要提到跳馬了。那個學期他們體99csw育測試的項目是跳馬。此時她的肚子已經很大,隻是因為穿著肥大的衣服,又是冬天,所以不被人察覺。可是她清楚自己是不能跳馬的。萬一摔倒,後果不堪設想。於是她去請假。她捏造了一個身體不適的請假條,去向體育老師請假。體育老師是個一臉兇相的男人,剛死了女人,脾氣暴躁不可捉摸。他沒有批準她的請假,他十分嚴厲地告訴她,必須跳!女孩說,我不要體育成績了總可以吧。然後她轉身離去。


    跳馬的體育測試就這樣過去了。可是忽然在一個下午的自習課上,體育老師來到他們班。點名要女孩出去補考。女孩隻好在全班同學的目光下跟著體育老師走出了教室。他坐在位子上,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惡狠狠的體育老師帶走了女孩。他看到女孩在走出教室之前最後一刻拋給他的絕望而恐慌的表情。她會不會跳。跳的話會不會有危險,他的腦子裏一遍一遍地翻滾著這些問題。他感到身體裏的血液都沸騰了,心疼得好像就要裂開了。


    他等在位子上,如坐針氈。他覺得自己就要爆炸了,可能會忽然衝破房頂飛出去。他後悔為什麽沒有早一點帶走她,要讓她留下麵對這樣的事,受這樣的苦。


    他等著等著,終於等不及了。他倏的從位子上站起來,不顧還在上課,也不顧周圍同學詫異的眼光,他衝出了教室。


    外麵已經是嚴冬,寒風凜冽。他跑下樓去,直衝操場。他在心裏喊著她的名字,從未有過這樣的一個時刻,他感到要立刻帶走她,如此的迫在眉睫。再慢一點就要來不及了,他腦中一閃而過這樣的感覺。


    他在操場的外麵,隔著鐵網已經能夠看到她,她站在那裏,麵前幾十米以外是跳馬。跳馬的旁邊是體育老師。通常老師會站在左右扶一下。也就是說,她馬上就要跳了。他必須繞到入口的地方才能進入操場。他現在隻能眼睜睜地一邊跑一邊看著她,而她就要跳了。


    他大聲喊她的名字。叫她不要跳,不知道怎麽的,他感到了一種殺氣騰騰的危險。可是她好像根本聽不見。她已經開始助跑,她向著那跳馬跑了起來。他也跑,隔著操場的鐵網,他向著那個入口奮力地跑去,並且還在一遍一遍大叫她的名字,叫她不要跳。


    有時候事情就是差這麽至關重要的一小段時間。當他跑到入口處的時候,她恰好已經跳了。他能夠清楚地看到她騰身動作。他也清楚地看到,當她跨過那馬背的時候,她側麵的體育老師並不是扶了她一下,而是好像推了她一下,或者是舉起了瘦小的她,又把她摔下了。總之,那個站在跳馬側麵麵露獰猙的體育老師給她了一個可怕的力,她的身體在天空劃過一條弧線,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冬天的操場,土地都凍得結實了,甚至沒有飛濺起來的塵土。墜落無聲。


    他看見的這一幕,就像是電鋸切割時那一束一束劇烈的火花都飛濺到了他的眼睛裏。他啊的大叫一聲,像是一個盲了的人一樣地摔倒在地,瞬間裏被巨大的悲傷吞噬去了知覺,他昏了過去。


    他記得那一次他也做了好長好長的夢。那時候的夢就像他十五年後又夢到的一樣。她在他的夢裏跳馬,像是在一個繞著圈的傳送帶上似的,一遍又一遍地跳馬。助跑,騰跳。他的心隨著她的動作劇烈地跳著,他喊她的名字而她聽不見,直至他覺得最後他已經失聲了。


    這是多麽慘烈的夢。而事實也和夢一般無異。她死去了。因為她腹中的孩子已經很大,孩子像是隱藏在她身體裏不動聲色的瘤,在這關鍵的一刻,要了她的命。但是所有的人,都以為那是個意外,不知情的體育老師讓女學生補考,結果女學生摔了下來,死於流產。更多的人把目光放到了她腹中的孩子上,一個女學生竟然悄無聲息地懷了六個月的身孕。多可怕。同學們也立刻知道這孩子應該是他的,一時間他和她的事傳得滿城風雨。沒有人會注意到那場跳馬有什麽不尋常——意外總是很容易發生的,不同的隻是這是個懷孕的女生。


    可是他卻是知道的,他永遠也不能忘記那一刻,體育老師伸出手指粗短的雙手,他給了她一個什麽樣的力?在她墜落在地的時候,他那獰猙的臉上劃過得逞的微笑。是他故意要害死她!


    他大叫,從長時間的昏迷中清醒過來。隻有母親守著他,他問,她還好麽她還好麽?那不是意外,是那個體育老師要害死她!他衝著母親大吼。


    母親的表情十分平靜,抓住他顫抖的雙臂,緩緩地,一字一句地告訴他:「她死了,還有那孩子。」


    他驟然鬆弛了下來。他覺得自己本應該有力氣站起來,去找那個可怕的兇手算帳,他以為他可以指正他。可是他忽然什麽也做不了了,或者說,他覺得這些都不再重要了。不再有任何意思。她已經死了。他沒有來得及帶走她,而她現在死了。他隻是覺得他應該跟隨她,既然一直都沒能帶她離開,那麽至少在她死去之後可以追隨她去,一直伴著她。


    他在那一刻之後,就隻是忙著尋死了。


    九


    至此故事已經完整。


    吉諾還依在他的身邊。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所以仍舊是一片靜悄悄的。教室的門卻忽然被推開了,刺目的日光she進來,吉諾看見像龍捲風一樣一片梭形的塵埃在日光下飛舞,隨後它們就都鑽進了那個走進來的身體裏,再也看不見了。吉諾看到走進來的是她的父親。


    父親站在門口的地方,麵色上的表情憤怒而肅穆。她忽然覺得父親很高大,完全遮住了she進來的陽光。她從男人的身上離開,坐直身體,錯愕地看著父親。


    「你找我算帳好了,放掉我女兒!」吉諾看到爸爸像隻子女被擒的豹子一樣咆哮著。


    吉諾看到她身邊的男人的目光早已經像磁石見到鐵一樣,緊緊地吸附在父親那張緊繃著的臉上。他緩緩地站起來。


    父親雙手握著一根很粗的鐵棒,擺出一副隨時對抗他的出擊的姿勢,喉嚨裏發出一起一伏海cháo似的聲音。他已經麵對父親站好,忽然間從身後的腰間抽出一把彈簧刀。騰的一下,他打開了刀,刀子亮著錚錚的白光,宛如一個預示災難的閃電從黑寂寂的天空劃過。男人是背對吉諾站著,吉諾看不到他的臉,但是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顫抖得厲害,幾乎是一種低聲的抽泣:「你為什麽要推下她?你說!為什麽?」他低吼著,雙腿在劇烈地顫抖,吉諾覺得身下的地麵都振動起來。


    吉諾看著男人的背影。她腦子裏有大片的空白,她可以抱住男人的腿來解救父親,她問自己是否要這麽做,眼前的這個男子早已失去了彼時的溫和,他現在像個點著了的炸彈,吐著滋滋的火芯子。他亮著他的刀,他是要殺死她的父親。這是否是一場幻覺,這愉快的一天是不是一個騙局?如果男人帶她走,是一場私奔還是一場綁架?


    她卻感到她身體裏的力量在阻止她抱住他的腿來解救父親。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無助地把身體靠在跳馬上。這時她的父親已經開口說話:「其實你要算帳也不該先找上我。」


    「什麽意思?」男人已經變得十分激動,他晃了晃手上的刀,顫聲問。


    「有人指使我那麽幹的。」她父親說。男人和吉諾都是一驚。


    「誰?」男人大吼道。


    「是你的母親。」父親說,臉上掠過一絲狡黠的微笑。


    十


    「閉嘴!你在說什麽?」男人像是被擊中一樣,上前走了一步,揮著刀子搖頭,他不肯相信。


    「你母親要拿掉她肚子裏的孩子,來求我這麽做的。我起先不肯,不過她願意那跟我上床作為交換條件,唔,我那個時候剛死了老婆,正是寂寞,嘿嘿,所以我最後經不住她的誘惑,就答應了。不信,你可以問你的母親是不是這樣……」父親說得一臉坦然,仿佛沒有絲毫錯誤是他的,他是徹頭徹尾無辜的。


    「不!」男人仰天大吼一聲,已經徹底崩潰一般拿著刀子衝著她的父親就捅過去。她的父親連忙舉起鐵棒來抵擋。他們搏鬥起來。


    吉諾還靠著跳馬坐在地上。她忽然變得格外鎮靜。她已經不再看兩個男人的搏鬥,隻是伸出一隻手,哐啷哐啷地敲打著跳馬的鐵腿,然後她側著頭,把耳朵湊過去,好像裏麵發出了什麽奇妙的聲音,如此地引她入勝。兩個男人的搏鬥好像發生在與她毫不相關的另一個世界。她覺得她在敲打跳馬的時候,好像聽到了那個死在跳馬上的女孩的靈魂在說話。她的靈魂好像一直纏在上麵,無法掙脫離開。


    那一邊的搏鬥仍在繼續。男人已經占了上風,他的刀瘋狂地揮舞著,砍險些傷了吉諾父親的手臂。她的父親倉惶地衝出了教室。男人隨後舉著刀跟了出去。


    二十分鍾後,男人沿著這排平房的邊向著這間教室走回來。他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胸前的皮膚有重重的抓傷痕跡。他的刀上還有鮮紅的血流淌下來。而此時屋子裏的吉諾正把眼睛微微地閉起來,頭側著,耳朵貼在跳馬的一根腿上,認真地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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