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如果仔細推究起來,就連這一位號稱“轉能漢言”的鳩摩羅什,也並不能華梵兼通。《出三藏記集》卷十僧叡《大智釋論序》說:“法師(鳩摩羅什)於秦語大格,唯識(譯)一法(往),方言殊好猶隔而未通。苟言不相喻,則情無由比。不比之情,則不可以托悟懷於文表;不喻之言,亦何得委殊塗於一致,理固然矣。”55,75b。這裏對翻譯的困難說得非常清楚,連一代大師鳩摩羅什也不能例外。外國來華的高僧,不管他們的漢文學到什麽程度,因為他們畢竟是外國人,所以必須同中國僧人配合協作,才能把翻譯的工作做好。這個道理是非常清楚的。


    第九題 佛經的翻譯與翻譯組織 佛經的翻譯與翻譯組織(2)


    道安的弟子慧遠曾企圖折衷直譯與意譯。《出三藏記集》卷十慧遠《大智論抄序》說:“於是靜尋所由,以求其本,則知聖人依方設訓,文質殊體。若以文應質,則疑者眾;以質應文,則悅者寡。……令質文有體,義無所越。”55,76b。但是影響不大,不能算是開闢了一個新階段。


    在佛經翻譯史上,玄奘可以說是開闢了一個新的時代。他不像隋僧彥琮那樣幻想廢譯,人人學梵。彥琮說:“則應五天正語充布閻浮;三轉妙音並流震旦;人人共解,省翻譯之勞,代代鹹明,除疑網之失。”《續高僧傳》卷二《彥琮傳》。50,438c。他也深切了解翻譯中的困難與問題。他本人既通華言,又嫻梵語,在印度留學十幾年,參加過印度宗教哲學的大辯論,對印度各教派、對佛教中的各宗派都有深刻的研究。他懷著一腔宗教的虔誠,總結了在他以前幾百年翻譯工作的經驗,創立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新的譯風。《續高僧傳》卷四《玄奘傳》說:“自前代以來,所譯經教,初從梵語倒寫本文,次乃回之,順同此俗。然後筆人亂理文句,中間增損,多墜全言。今所翻傳,都由奘旨,意思獨斷,出語成章;詞人隨寫,即可披玩。”50,455a。


    這種新的譯風還表現在另外一些方麵。《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十說:“至(顯慶)五年春正月一日起首翻《大般若經》。經梵本總有二十萬頌。文既廣大,學徒每請刪略,法師將順眾意,如羅什所翻,除繁去重。作此念已,於夜夢中,即有極怖畏事,以相警誡。或見乘危履峻,或見猛獸搏人,流汗戰慄,方得免脫,覺已驚懼。向諸眾說,還依廣翻。”50,275c~276a。


    他可能做這樣的夢。但我認為,如果真做這樣的夢的話,也隻是他主觀願望的一種表現:他不贊同鳩摩羅什那種刪略梵文原文的做法。他主張忠實地翻譯原文全文。


    《續高僧傳》卷四《玄奘傳》又說:“前後僧傳往天竺者,首自法顯、法勇,終於道邃、道生,相繼中途,一十七返,取其通言華梵,妙達文筌,揚導國風,開悟邪正,莫高於奘矣。”50,458c。又說:“世有奘公,獨高聯類。往還震動,備盡觀方,百有餘國,君臣謁敬。言議接對,不待譯人。披析幽旨,華戎胥悅,故唐朝後譯,不屑古人。執本陳勘,頻開前失。”50,459c。


    玄奘不但畢生親自參加翻譯實踐,而且根據窮年累月積累的經驗,創立有關翻譯的理論。“唐奘法師論五種不翻:一秘密故,如陀羅尼。二含多義故,如薄伽梵具六義。三此無故,如閻浮樹,中夏實無此木。四順古故,如阿耨菩提,非不可翻,而摩騰以來常存梵音。五生善故,如般若尊重,智慧輕淺。”四部叢刊,《翻譯名義集序-周敦義序》。


    近代學者對玄奘也有很高的評價。比如章太炎說:“佛典自東漢初有譯錄,自晉、宋漸彰,猶多皮傅。留支、真諦。術語稍密。及唐玄奘、義淨諸師,所述始嚴栗合其本書,蓋定文若斯之難也。”參閱章炳麟《初步梵文典序》,《章氏叢書-太炎文錄-別錄三》,浙江圖書館。這種對玄奘的讚美,我認為,他是當之無愧的。


    要想具體細緻地描述玄奘新創的譯風,需要很多的篇幅,這裏不是最適當的地方。簡而言之,我們可以說,他的譯風,既非直譯,也非意譯,而是融會直意自創新風。在中國翻譯史上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開闢了一個新的時代。如果允許我們借用辯證法術語來表達的話,這種發展可以說是完全合乎辯證法的規律:這是否定之否定。如果允許我們再借用黑格爾的說法的話,這種發展可以說是符合他的三段式:正題——反題——合題。由低級階段向高級階段發展時,高級階段保留了低級階段的某一些肯定的特點,向前發展下去,達到更高的階段。


    因為翻譯工作必須有多人協作,這就需要有一個組織。最初的組織人少,也很簡單,而且鬆散,基本上隻有兩個人:一個懂梵文的為主譯,一個通漢文的為筆受。佛經梵文原本最初沒有寫本,全憑記憶,一直到法顯時代基本上還是這樣子。所以,有時先要有一個人口誦,另外一個人或者第三個人先依其所誦寫成梵字或胡字,然後才加以翻譯。《出三藏記集》卷七道安《合放先光贊略解序》說:“《光贊》,護公執胡本,聶承遠筆受。”55,48a。同卷《普曜經記》說:“(法護)手執胡本,口宣晉言。時筆受者沙門康殊帛、法炬。”55,48b~c。同書卷九《長阿含經序》說:“涼州沙門佛念為譯,秦國道士道含筆受。”55,63c。


    後來參加人數漸多,分工漸細,逐漸形成了一個組織,叫做譯場。道安可能是最初譯場的創建者之一。《梁高僧傳》卷五《道安傳》說:“安既篤好經典,誌在宣法。所請外國沙門僧伽提婆、曇摩難提及僧伽跋澄等,譯出眾經百餘萬言。常與沙門法和詮定音字,詳核文旨。新初眾經,於是獲正。”50,354a。這些外國沙門譯經,都是在譯場中進行的。


    在翻譯組織方麵,南北朝可以說是一個過渡階段。在這時期,情況已經同後漢有所不同了,譯經不再依靠外國僧人。中國和尚到印度去求法的人多了起來。他們歸國以後,既通梵語,又善華言。譯起經來,自然可以避免前一階段的那種情況,既不傷文,也不傷質。法顯就是一個最著名的例子。《梁高僧傳》卷三《法顯傳》講到他到印度學習的經過。他精通梵文是不成問題的。但是他回國以後,仍然同外國和尚協作譯經。《法顯傳》說:“遂南造京師,就外國禪師佛馱跋陀於道場寺譯出《摩訶僧祗律》、《方等泥洹經》、《雜阿毗曇心(論)》,垂百餘萬言。”50,338b。這恐怕隻說明,法顯感到集體翻譯比個人單幹要好,譯場這樣的組織是可取的;並不像以前那樣,中國和尚一離開外國和尚就寸步難行了。


    在翻譯組織方麵,鳩摩羅什開闢了一個新的時代。他比法顯稍早一點。他的譯場規模非常龐大。《梁高僧傳》卷二《鳩摩羅什傳》說:“興少(達)崇三寶,銳誌講集。什既至止,仍請入西明閣及逍遙園,譯出眾經。……於是興使沙門僧、僧遷、法欽、道流、道恆、道標、僧叡、僧肇等八百餘人,諮受什旨。”50,332a~b。僧叡《大品經序》說,譯《大品經》時,參加翻譯工作的有五百人55,53b……譯《法華經》時,“於長安大寺集四方義學沙門二千餘人,更出斯經。”55,57b。譯《思益經》時,“於時諮悟之僧二千餘人”。55,58a。譯《維摩詰經》時有義學沙門千二百人參加55,58b……《續高僧傳》卷三《波頗傳》說:“昔符姚兩代,翻經學士乃有三千。今大唐譯人,不過二十。”50,440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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