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以上說到的以外,我們還可以找出許多例證,證明最初的中譯佛經裏麵有許多音譯和意譯的字都是從吐火羅文譯過來的。所以,“佛”這一個名詞的來源也隻有到吐火羅文的p|t、pud和pud裏麵去找。


    寫到這裏,隻說明了“佛”這名詞的來源一定是吐火羅文。但問題並沒有解決。為什麽吐火羅文裏麵的清音,到了中文裏會變成濁音?我們可以懷疑吐火羅文裏輔音p的音值。我們知道,吐火羅文的殘卷是用br}hmi字母寫的。br}hmi字母到了中亞在發音上多少有點改變。但隻就p說,它仍然是純粹的清音。它的音值不容我們懷疑。要解決這問題,隻有從中文“佛”字下手。我們現在應該拋開高本漢構擬的“佛”字的古音,另外再到古書裏去找材料,看看“佛”字的古音還有別的可能沒有:


    《毛詩-周頌-敬之》:“佛時仔肩。”《釋文》:“佛,毛符弗反(b’i^w紅)鄭音弼。”


    《禮記-曲禮》上:“獻鳥者佛其首。”《釋文》佛作拂,雲:“本又作佛,扶弗反,戾也。”


    《禮記-學記》:“其施之也悖,其求之也佛。”《釋文》:“悖,布內反;佛,本又作拂,扶弗反。”


    〔案《廣韻》,佛,符弗切(b’i^w紅),拂,敷勿切(p’i^w紅)。〕


    上麵舉的例子都同高本漢所構擬的古音一致。但除了那些例子以外,還有另外一個“佛”:


    《儀禮-既夕禮》鄭註:“執之以接神,為有所拂。”《釋文》:“拂,本又作佛仿;上芳味反;下芳丈反。”


    《禮記-祭義》鄭註:“言想見其仿佛來。”《釋文》:“仿,孚往反;佛,孚味反(p’i^w糳)。”


    《史記-司馬相如傳》《子虛賦》:“縹乎忽忽,若神仙之仿佛。”(《漢書》、《文選》改為髣髴)


    《漢書-揚雄傳》:“猶仿佛其若夢。”註:“仿佛即髣髴字也。”


    《漢書-李尋傳》:“察其所言,仿佛一端。”師古曰:“仿讀曰髣,佛與髴同。”


    《後漢書-仲長統傳》:“呼吸精和,求至人之仿佛。”


    《淮南子-原道》:“叫呼仿佛,默然自得。”


    《文選》潘嶽《寡婦賦》:“目仿佛乎平素。”李善引《字林》曰:“仿,相似也;佛,不審也。”


    玄應《一切經音義》:“仿佛,聲類作髣髴同。芳往敷物二反。”


    《玉篇》:“佛,孚勿切。”《萬象名義》:“佛,芳未反。”


    從上麵引的例子看起來,“佛”字有兩讀。“佛”古韻為脂部字,脂部的入聲韻尾收t,其與入聲發生關係之去聲,則收d。“佛”字讀音,一讀入聲,一讀去聲:(一)扶弗反(b’i^w紅);(二)芳味反或孚味反(p’i^w糳)。現在吐火羅文的pud或pud與芳味反或孚味反正相當。然則,以“佛”譯pud正取其去聲一讀,聲與韻無不吻合。


    把上麵寫的歸納起來,我們可以得到下麵的結論:“浮屠”、“浮圖”、“復豆”和“佛”不是一個來源。“浮屠”、“浮圖”、“復豆”的來源是一種印度古代方言。“佛”的來源是吐火羅文。這結論看來很簡單;但倘若由此推論下去,對佛教入華的過程,我們可以得到一點新啟示。


    在中國史上,佛教輸入中國可以說是一件很有影響的事情。中國過去的歷史書裏關於這方麵的記載雖然很不少,但牴牾的地方也很多(參閱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上,第1~15頁),我們讀了,很難得到一個明確的概念。自從19世紀末年20世紀初年歐洲學者在中亞探險發掘以後,對這方麵的研究有了很大的進步,簡直可以說是開了一個新紀元。根據他們發掘出來的古代文獻器物,他們向許多方麵作了新的探討,範圍之大,史無前例。對中國歷史和佛教入華的過程,他們也有了很大的貢獻。法國學者烈維(sylvainlévi)發現最早漢澤佛經所用的術語多半不是直接由梵文譯過來的,而是間接經過一個媒介。他因而推論到佛教最初不是直接由印度傳到中國來的,而是間接由西域傳來。(參閱sylvainlévi,le《tokharienbnguedekout插,journsiatique1913,sept豹瞣ct.pp311~38。此文馮承鈞譯為中文:《所謂乙種吐火羅語即龜茲國語考》,載《女師大學術季刊》,第一卷,第四期。同期方壯猷《三種古西域語之發見及其考釋》,有的地方也取材於此文。)這種記載,中國書裏當然也有;但沒有說得這樣清楚。他這樣一說,我們對佛教入華的過程最少得到一個清楚的概念。一直到現在,學者也都承認這說法,沒有人說過反對或修正的話。


    我們上麵說到“佛”這名詞不是由梵文譯來的,而是間接經過龜茲文的pud或pud(或焉耆文的p|t)。這當然更可以助成烈維的說法,但比“佛”更古的“浮屠”卻沒有經過古西域語言的媒介,而是直接由印度方言譯過來的。這應該怎樣解釋呢?烈維的說法似乎有修正的必要了。


    第五題 浮屠與佛 浮屠與佛(4)


    根據上麵這些事實,我覺得,我們可以作下麵的推測:中國同佛教最初發生關係,我們雖然不能確定究竟在什麽時候,但一定很早《魏書-釋老誌》說:“及開西域,遣張騫使大夏。還,傳其旁有身毒國,一名天竺。始聞浮屠之教。”據湯先生的意思,這最後一句,是魏收臆測之辭;因為《後漢書-西域傳》說:“至於佛道神化,興自身毒;而二漢方誌,莫有稱焉。張騫但著地多暑濕,乘象而戰。”據我看,張騫大概沒有聞浮屠之教。但在另一方麵,我們仔細研究魏收處置史料的方法,我們就可以看出,隻要原來史料裏用“浮屠”,他就用“浮屠”;原來是“佛”,他也用“佛”;自敘則純用“佛”。根據這原則,我們再看關於張騫那一段,就覺得裏麵還有問題。倘若是魏收臆測之辭,他不應該用“浮屠”兩字,應該用“佛”。所以我們雖然不能知道他根據的是什麽材料,但他一定有所本的。(參閱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上,第22頁),而且據我的看法,還是直接的;換句話說,就是還沒經過西域小國的媒介。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佛教從印度飛到中國來的。它可能是先從海道來的,也可能是從陸路來的。即便從陸路經過中亞小國而到中國,這些小國最初還沒有什麽作用,隻是佛教到中國來的過路而已。當時很可能已經有了直接從印度俗語譯過來的經典。《四十二章經》大概就是其中之一。“浮屠”這一名詞的形成一定就在這時候。這問題我們留到下麵再討論。到了漢末三國時候,西域許多小國的高僧和居士都到中國來傳教,像安士商、支謙、支婁迦讖、安玄、支曜、康巨、康孟祥等是其中最有名的。到了這時候,西域小國對佛教入華才真正有了影響。這些高僧居士譯出的經很多。現在推測起來,他們根據的本子一定不會是梵文原文,而是他們本國的語言。“佛”這一名詞的成立一定就在這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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