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禮厭惡自己的觸手。


    在季家所有的孩子裏, 他的精神體,是最奇怪的。


    在各種各樣的精神體裏,毛茸茸的動物居多、其次是鳥、偶爾也會有水生動物。


    但從沒有人的精神體像他一樣,甚至不是一隻完整的動物, 而是許許多多的觸手、潛伏在他的影子裏。它們像是深海怪物的斷肢一樣, 當它們從一片漆黑的影子裏鑽出來, 總會給人以陰暗詭異的感覺。


    而那時候的他, 並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觸手,這些小家夥, 總是暴露他的心思,快樂的時候在身後搖擺, 煩躁的時候在身後拍打, 遇到了親近的人, 還會熱切地去拍一拍對方的肩膀。


    但當母親還在的時候,沒人會認為這樣的精神體有什麽不好。


    他們讚美他的長相,驚歎他的觸手, 鼓吹他的天賦,把他捧得像是一個不知所謂的圓氣球, 飄飄蕩蕩,走到哪裏都像是揚著脖子的天鵝, 傲慢得不知所謂。


    季禮說到這兒的時候, 戎玉摟著他的脖子, 懶洋洋地笑:“那時你多大?”


    季禮沉默了一會兒:“六、七歲吧。”


    戎玉小聲問:“那你觸手是不是也很小一隻?”


    “小乖那時候也像小九一樣嗎?”


    他一想到,一隻迷你的季禮, 帶著三五隻更為迷你的觸手,就忍不住想要抱住季禮打兩個滾兒。


    季禮冷著臉問:“你還要不要聽了?”


    明明是他央求著他講的,結果聽著聽著, 就隻顧著觸手了。


    到底誰才是他的男朋友?


    戎玉立馬狗腿地捏肩錘腿:“要聽要聽,你繼續講觸手……不是,講你。”


    季禮故作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就知道,自己這個男朋友,就是一個行走的氣氛破壞機。


    可他也的確沒那麽低落了,抱緊了戎玉,組織了一下措辭簡略的說:“之後……發生了一些變故,被我聽到他們背後的真話。”


    “那時候,我動手了。”


    他的父親常年缺席,可他的母親卻冷酷強大,將他保護的很好。


    自然,當母親不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就會聽到另外一些聲音。


    來自季家其他人的聲音。


    “他的精神體分明是殘缺的,醜的要死,我一見到,就頭皮發麻。”


    “你看他自鳴得意的樣子,蠢透了。”


    “他自己連精神體都控製不住,上次忽然來蹭了我一下,我差點吐出來。”


    這樣的落差,叫他一天比一天沉鬱,皇室的血脈讓他依然能裝著一副高傲的空架子,卻又疑心別人是否又在背後有不一樣的麵孔。


    人就是這樣奇怪,一旦低落了,良言百句千句,都敵不過那一句醜陋愚蠢,他時常在鏡子前偷偷看自己的小觸手,試圖把它們的顏色改變,讓它們看起來好看一些。


    他連善意都變得怪異而扭曲,每當他想對誰伸出手的時候,就不自覺地思考,自己看起來是不是更像一個蠢貨,是不是又讓誰感到不適。


    有時又會想,如果母親早點回來就好了,他或許可以問一問,是不是真的有那麽難看、有那麽愚蠢——母親一定會說不是的。


    直到他聽到一個更殘酷的真相。


    季家的孩子,得意洋洋地對他冷笑:“長公主不會回來了。”


    長公主原本就是先天精神力失控、導致最終無限膨脹的瘋子。


    她精神力強大無匹,但人的身體是有極限的,無法繼續承裝的精神力,就會不斷地暴走甚至反噬。


    跟季家聯姻,是她采取的最後手段,目的是精神力交融,能夠分裂出精神體、將精神力轉移,從而保住自己的性命。


    為了這個計劃,季家貢獻出了一個隻有皮囊的軟飯少爺,換來了長公主的助力,誰知道長公主的精神力膨脹太快,執行任務時精神力失控,因意外而死在了機甲裏。


    而季禮,隻是長公主失控時產生的一個意外。


    他繼承了父親完美的麵孔。


    繼承了公主瘋狂的精神力。


    又長出了那樣殘缺的精神體。


    最後也隻會變成一個漂亮的瘋子。


    孩子們不知從哪聽來了大人的談話,一人一句地轉告他,臉上寫著的都是嘲笑。


    他在聽到這話的時候,失去了理智。


    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和嘲笑他的孩子,都躺在治療艙,他的觸手上有斑斑的血跡。


    他那時才曉得,他們說的都是真的。


    他的精神力失控同戎玉的狂化不同。


    戎玉狂化時更像是一池沸騰的水、會釋放出超乎尋常的熱度。而他的失控,卻是在用一個小池塘,試圖去盛放一片海洋。


    當他失去理智的時候,海洋便掀起了波濤,他的觸手遵從他的本能,而他便成為了徹頭徹尾的怪物。


    “在之後,我就一直在這裏了。”季禮淡淡地說。


    他被親生父親關在這裏。


    這裏麵有更多的原因,比如他想要掌控公主遺留下來的獨立調查部,想要收複公主的勢力,那麽親生兒子就是最大的障礙,不切實際的野心、摻雜著更多勢力的考量,最後讓他變成了深海裏的囚徒。


    可那時的季禮並不明白這些。


    母親沒有更多的時間留給他,他太過懵懂,也太過茫然。


    他隻會用三天的時間,把自己的觸手從影子裏拉出來,一條一條切斷。


    刀很鋒利,可他還是做得很艱難,疼到嘴唇被自己咬破,滿口腥鹹的血味兒。


    被切斷的觸手、毫無生機地癱軟在地上,逐漸變成了一灘灘普普通通的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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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醜陋的觸手終於離他而去了,他也不會因為失控再去傷害別人了。


    他急忙忙地給自己父親、長輩寫了一條條訊息。


    希望他們能夠知道,自己已經是無害而普通的了,希望他們能把自己放出去。


    他寫,他討厭這裏。


    水底很冷,隻有他和機器人。


    他像是死掉了一樣。


    但沒有人回複他。


    不過一周的時間。


    他又瞧見自己影子裏招搖的、觸手尖兒了。


    可觸手們瑟瑟發抖地縮在影子裏,自我保護的意識,讓它們想要藏得更深層一些。


    季禮再一次拿起刀子:“出來。”


    小觸手們不動。


    “出來啊!”季禮對著自己的觸手冷聲嗬斥。


    觸手無法違抗本體,委屈地從影子裏鑽出來。


    它們變得很小,很怯懦。


    正如他的樣子。


    季禮舉起刀。


    顫抖了許久。


    最後眼圈兒紅了,頹唐地把刀扔到了一邊。


    一周過去了。


    沒人回複他的訊息。


    季禮閉上眼睛。


    他把臉埋進戎玉的脖頸裏,假裝已經忘記了這件事兒,敷衍潦草地說:“然後就被關在這裏,關到了十四歲。”


    戎玉小聲問:“那你日記裏說的切觸手……”


    “亂寫的。”季禮嘀咕,“可能青春期叛逆,已經忘記了。”


    他今天說得話已經夠多了。


    他討厭傾訴,他現在已經能夠分清別人目光背後的含義、已經不會笨到因為別人的一兩句話切掉自己的觸手。


    那些曾經讓他難過的人,也早已經不敢再多嘴半句了,他們會堆笑恭敬地對他行禮。


    他早就成了有根的樹木,不再會被任何人的評價所左右,被人說傲慢,他反而會欣然接受。


    所以,一切他都可以當做不存在了。


    他並不是一個軟弱的人。


    尤其在戎玉麵前,更不應該是一個軟弱的愛人。


    戎玉經曆過的傷痕,要比他多得多。


    季禮把戎玉抱得更緊了:“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原本也沒有什麽,都是你非要問。”


    “沒有人敢輕侮我、沒有人能指使我,他們再不喜歡我,也不敢傷我……”他淡淡地說,“跟角鬥場相比,大概不值一提。”


    他低聲這樣說著,卻忽然瞪大了眼睛。


    戎玉似乎在輕輕吻他的發梢,又吻他的睫毛。


    棕色的眸子,定定地注視著他。


    “難過是不能用來比較的。”戎玉輕聲說。


    “我不難過。”季禮的聲音冷硬。


    戎玉卻感覺到脖頸間的溫熱。


    小少爺一定不願意他看他這時候落淚。


    他便笑著含混過去:“季禮,我好心疼你的觸手啊……不要的可以送給我嘛。”


    想想自己身上纏繞著的這些小可愛,居然被季禮親手切斷過。


    戎玉就心痛如刀絞。


    緊接著被小少爺凶巴巴地咬了一口。


    “你心疼錯對象了。”


    季禮冷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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