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禮臉上餘熱猶在, 想到一會兒還要回房間,隻覺得後半夜未免會更難熬。


    他甚至不大敢看戎玉的臉,更不敢細想起浴室裏發生的事情, 隻怕想了會更氣惱自己把持不住, 莫名其妙就成了一個下流鬼。


    他走出房門去吹風,才發現燈下還坐著一個正在讀書的人。


    是樂甜。


    小表妹的個子不高,坐在椅子上,腳碰不到地, 一邊做題, 一邊地晃悠著柴火棍似的小腿, 瞧見他怔了怔,笑著喊他:“季禮哥?”


    季禮就更不自在了,好像做壞事被捉了個現行,強壓著情緒點了點頭。


    “是不是戎玉屋裏太熱了?”樂甜眨了眨眼睛, “他那屋製冷聲音有些大,但他向來睡得死、也聽不見, 你要是不介意,就給打開。”


    房間裏不熱, 發熱的是他的頭腦。


    季禮搖了搖頭,坐在桌子的對麵:“……沒什麽, 就是有些睡不著。”


    說著,瞧了一眼樂甜手裏的習題, 輕聲提醒:“第十二題思路錯了。”


    樂甜一愣, 季禮從她手肘下抽出一張紙, 拿過筆寫了兩道,又推了回去。


    樂甜眼裏都要冒出星星了:“季禮哥,你太厲害了吧?”


    “戎玉也會的。”季禮說著, 目光卻忽然凝固在樂甜手臂上。


    小女生穿著寬鬆的睡衣,四肢都有些細瘦,手臂上猙獰的、被縫合過留下的傷痕,就尤其突兀。


    樂甜見他看過來,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攏了一下衣袖:“是不是有點兒嚇人?”


    季禮搖了搖頭:“還好。”


    他坦然的態度,讓樂甜略微鬆了口氣,小聲說:“以前機甲事故落下的,等過兩年到年紀,就可以用治療艙修複了。”


    季禮愣了愣:“你那時候多大?”


    “十二。”樂甜說。


    “十二歲怎麽能讓你上機甲?”季禮表情有些嚴肅,“戎玉沒有阻止你嗎?”


    哪怕是民用機甲,也隻有十六歲考取執照之後才能使用,讓十二歲的小女孩上機甲,隻有瘋子才會這麽做。


    “戎玉十二歲都有訂製機甲了。”樂甜低聲嘀咕。


    季禮愣了愣:“什麽?”


    樂甜自知失言,慌忙扯過一頁習題來做:“沒什麽。”


    季禮腦海中似乎把什麽串聯起來了,依稀想起了戎玉房間裏的那個模型,沉默了一會兒:“……龍骨?”


    樂甜愣住了,看了他一眼:“……你都知道了啊?戎玉哥跟你說的嗎?”


    季禮抿緊了嘴唇不答,樂甜隻當他是默認了,微微鬆了一口氣,也不再捂著那道傷疤口。


    “我跟戎玉哥一樣,都是從角鬥場裏出來的。”樂甜笑了笑,她的眼神明朗,卻不像白天戎玉在時一樣活潑,“不過我沒有戎玉哥那麽厲害,我是運氣好,報廢了,才被養父母撿走的。”


    季禮聽見“角鬥場”三個字,就隱約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那一瞬間,他腦海中閃過了無數曾經有過的疑惑,關於戎玉的精神力、關於戎玉的戰鬥方式、關於季演不肯告訴他的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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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都輕飄飄地落在了這三個字上。


    卻又砸得他耳邊嗡鳴、腦海都是一片空白。


    樂甜還是個小女生,絲毫覺察不到季禮的異樣,三言兩語就被套出了話來,一句順著一句往下說。


    “戎玉哥是自己逃出來的,東躲西藏了一年多,直到角鬥場沒了,他才敢冒頭,正好遇上我和養父了。”


    “——舅舅,他叫我養父舅舅。”


    “他逃走之前,還是第一的鬥獸,走了以後也是。……我不是在罵他,我們那兒都這麽叫,互相之間也這麽叫,好像的確不太好聽,但我們不配叫機甲鬥士。”


    隻有那些操作格鬥機甲、經紀助理成群,光鮮亮麗的大明星們,才是機甲鬥士。


    地下角鬥場的鬥獸是用來取樂的消耗品,是角鬥場用來攫取利益的工具,甚至都算不上一個值得被對待的人。


    樂甜被販賣進角鬥場的時候,戎玉就已經是角鬥場最珍稀的一匹鬥獸了。


    他是迄今為止最強大的鬥獸,是角鬥場最頂尖的作品,角鬥場甚至專門為他打造了昂貴的機甲,每一次出場比賽,關係到的賭局都是一個天文數字。


    可他還是永遠被豢養在地下室,使用著無法聯網的模擬艙訓練,日複一日與其他鬥獸角逐廝殺,稍有不慎,就要接受酷烈的懲罰。


    所有的鬥獸都是這樣的,戎玉也並不例外。


    季禮的聲音有些啞:“……他自己的家人呢?”


    “不知道,可能跟我一樣,根本就沒有。”樂甜說,“我聽說,戎玉哥是很小被角鬥場買下的。”


    角鬥場每年會通過地下渠道收養和購買無數有精神力天賦、能夠駕駛機甲的孤兒,培養他們,然後像養蠱一樣,讓他們不斷互相廝殺,並以此作為觀賞節目,開盤下注、收取門票,再換成無數的星幣。


    戎玉有記憶以來,一直都在那兒,甚至沒有自己的名字。


    他的機甲叫龍骨,所以他的代號也就是龍骨。


    他是治愈型,但治愈型在決鬥場沒有意義,所以他就拋棄自己所有的特征,成為了最強大、最迅猛的鬥士。


    他是崖縫裏生長的植物,在頑石和泥縫裏攫取雨露,早就被扭曲得看不出原本的品種。


    這樣的鬥獸,宿命往往隻有一條,就是為角鬥場戰死方休。


    那時候很多人,做夢都想要摘下戎玉的眼睛。


    季禮重複了一邊:“眼睛?”


    “對啊,”樂甜撐著下巴,輕聲說,“角鬥場的規矩,我們角鬥勝出也不會得到錢,失敗了會受罰,按照規則,勝者可以從敗者身上取走一部分。”


    “可以是頭發、可以是眼睛,也可以是……心髒。”


    一切都由勝者喜歡。


    是當真把他們當作野獸來豢養。


    “龍骨的眼睛會變色,賭徒們都知道,鬥獸們也知道。”


    “如果能摘下他的眼珠,就意味著……”


    樂甜沒有繼續說下去。


    意味著他們碾碎了戎玉,踐踏了最強的鬥獸,讓那個明明是野獸卻抱有人性的家夥,徹底被粉碎最後一點兒尊嚴。


    賭徒們已經看膩了血腥的廝殺,他們更想看到,失去眼睛的鬥獸如何在一場一場的角鬥中死去。


    那時他們的角鬥並不總是公平的,隻要是為了博取更多的觀眾和賭注,角鬥場什麽都做得出來,他們甚至讓戎玉跟十數人對戰。


    那一場樂甜見過,就像是一頭獅子的幼崽,在麵對十幾條鬣狗。


    幾乎每一刻,都有人想從他的身上咬下一塊兒肉來。


    戎玉身上曾經有無數的傷痕。


    角鬥場從不怕毀了戎玉,他們隻怕戎玉毀得不夠漂亮、不夠精彩,不夠讓人拍案叫絕,不夠賺來嘩啦啦作響的星幣。


    幸運的是,戎玉在被徹底摧毀之前——逃了出來。


    這是一個奇跡。


    樂甜說完了,自己也攥緊了拳頭,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我不該跟你說這麽多的。”


    她相信戎玉就算告訴季禮自己的出身,也不會說出這些細節,隻有她才會這樣多嘴。


    可隻要提到角鬥場,就沒有一個細節不是痛苦的、關乎死亡和殘忍的,甚至連這些都隻是冰山一角。


    但如果他現在去問戎玉,那家夥隻會說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


    比如,說地下室有一隻胖老鼠,總會偷吃他的餅幹,可當他真正守株待鼠,抓到這個小壞蛋的時候,那隻老鼠又嚇得不敢吃東西了。


    再比如,說曾經有一個鬥獸的精神體是一隻狐狸,有蓬鬆的大尾巴,被他偷偷揉禿了,險些要跟他死鬥。


    再再比如,說龍骨的ai竟然很溫柔,會私下給他講很多童話故事,有一段時間,他很喜歡訓練,因為那是唯一能聽故事的時間。


    說到這些的時候,戎玉甚至會認真地擔憂那隻胖老鼠,說它其實很笨,還被其他鬥獸扯斷了尾巴,在他逃走了之後,恐怕再也沒有人會把餅幹和橘子放在地上等著它了。


    戎玉好像永遠都會忘記難過和疼痛,很容易就投入到那些微小的快樂中去。


    這是他為了活下來,而被迫做出的自我保護,直到現在,終於變成了他的本能。


    可她沒有這樣的天賦,她隻要一說起那個地方,想不到一丁點兒快樂的回憶,哪怕隻撿最平淡的來說,也是傷痕疊著傷痕,血肉模糊的一團。


    要是戎玉知道了,或許會怪她多嘴的。


    季禮沒說話。


    樂甜沉默了一會兒,:“季禮哥,這是我們的悄悄話,好嗎?”


    季禮輕輕按住了她的肩,低低地“嗯”了一聲。


    季禮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回到房間的,戎玉還睡在床的內側,把黏皮糖抱在懷裏,不知做了什麽夢,眉心微皺,睡相卻是很乖巧的。


    他坐在床頭,又找回那個戎玉的擺件,按了一下按鈕,那個名為龍骨的迷你機甲投影,又浮現在他的眼前。


    季禮伸出手指碰了碰。


    那座機甲就隔空摸了摸他的頭,又跳了一個傻乎乎的舞蹈。


    這似乎是戎玉預先設定好的互動模式,季禮愣了好久,又輕輕放了回去。


    他伸出手,想碰一碰戎玉的臉頰。


    卻不知為何顫抖了指尖兒,不過幾厘米的距離,卻再也不敢觸碰。


    生怕把這人弄壞了。


    小少爺頭一次感受到了無力。他沒辦法回到過去保護他,而現在的戎玉,也不需要他的保護。


    他無法回溯時間,也沒法改變過去,他的難過憤恨統統無處落腳,隻能在心頭徒勞無功地掙紮,沒有比這更無能、也更無用的情緒了。


    樂甜說戎玉已經不會難過了,可他記得,罹幻星的戎玉,在幻覺中對他說“救救我”。


    他怎麽能到夢裏去救他呢?


    最終隻剩了一個輕飄飄的、了無痕跡的吻。


    落在了戎玉的額頭。


    他如果真的是黏皮糖就好了。


    至少能替他舔一舔那些消失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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