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寧微微一笑,轉過頭不再看他。


    我湊到長寧身邊,想要抱他,隻是我的手穿過他的身體,什麽都沒抓住。


    他身上的血像是火一樣在烤著我,而我隻想抱住他,在他耳邊一次次地重複著他的名字。


    長寧,長寧。


    “阿栩……”


    我猛地抬頭,看向長寧,我在想是不是我聽錯了。


    “阿栩……對不起。”


    我愣住,緊緊盯著他的臉。


    他蒼白的臉上沾了血,被火把一照,竟然異常的妖艷,而原本渙散的目光像是找到了一個焦點一般,看向我。


    他在看我。


    “長寧……你看得到我的,是嗎?”我顫抖著問。


    “阿栩……”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像雪花一樣飄在空中,“對不起。”


    他伸出手,想要去摸我的臉。


    我從沒有如此後悔過自己就這麽死了,現今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長寧的手穿過我的臉,看到我從未見過的他懊喪的目光。


    他眯起眼,眼裏的情緒太滿,燙得我心痛。


    “阿栩,此心一如中秋月明。”


    我看著他閉上眼。


    雪化了。


    第15章 15


    在長寧終於從翰林院熬出頭,外放為官時,我去找了我那皇帝堂兄,軟磨硬泡,要他把長寧安排到金陵。


    然後又死皮賴臉求了這欽差大臣的差使,美滋滋地跟著長寧一路南下。


    金陵本為國朝舊都,紙醉金迷的繁華同詩詞曲賦的斯文層層交融,才子佳人,英雄俠客,誌怪傳說我從小就看了無數,一直磨著長寧同往,今日總算得償所願。


    我們來的時候正好,過了半月,便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圓。


    長寧沒有家眷,我則滿心想當長寧的家眷。於是幹脆早早備下一切,隻等那十裏秦淮兩岸燈籠一起,便拉上長寧一起泛舟賞月。


    天公作美,月色溫柔,雖然相伴的隻是我這俗人,長寧的興致依然不錯。我看他坐在船頭,桂花酒,夜光杯,就著天上明月水中星河,輕吟長歌間筆下生花,不一會兒,就醉了。


    我雖然一肚子癡念,卻隻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小人,看著長寧躺在我身側,竟然慌了神。


    那時候他臉上微微泛著紅,唇間沾著酒液灩灩生光,我鬼迷心竅,便伸手過去,輕輕抹了一下。


    長寧皺了皺眉,嘴唇微動,像是說了些什麽。


    我縮著脖子,向四周看了一眼,旁邊駛過的船內絲竹管樂歡聲笑語,歌舞昇平好不熱鬧。我想著左右無人,今夜正是天賜良機,腦子一昏,便低下頭去,吻上了我肖想過無數次的人。


    這般偷香竊玉的勾當我竟還是第一回做,腦中一邊是膽怯一邊是貪婪,兩者攪在一起,便燒的我鼻血直流。


    第二天早上長寧一如往日跟我寒暄時,偶然提起自己衣襟上不知何故沾了些血時,我立刻老臉通紅,趕緊跑回府邸給皇帝堂兄寫奏摺,讓他速速召我回京。


    我一直將這段記憶封在我腦海裏,長夜漫漫衾寒如鐵無心入眠時,便躲在被窩裏反反覆覆地想,一邊想,一邊捂著臉傻笑,直到東方既白。


    我原以為這秘密是被我帶進了棺材,卻不想原來長寧都知道。


    幾個侍衛過來,抬走長寧的屍體,我拚了命地往上撲。


    求求你們……


    把長寧還給我。


    他們聽不到我的喊叫,看不到我滿身狼狽地往前爬。


    身上又傳來一陣一陣的痛,像是被烈火灼燒一般,我低下頭,卻發現自己的身體上,那些沾了長寧的血的地方正在一點一點地消散。


    我忽然想起很多無關的小事。


    燕子低穿綠柳間,海棠初作胭脂色,螃蟹佐酒賞菊花,梅華雪月閑煮茶。


    四季輪迴,年復一年,景非舊時景,人是從前人。


    第16章 16


    折騰了三個多月,總算是將這大宅子收拾到算是能住人了。


    買的時候,中人跟我將這宅子吹得天花亂墜,說這是前朝一位郡王爺的舊居,風水是極好的,裏麵的陳設也都是別具一格,頗具匠心。


    他絮絮叨叨講個沒完,我也無心去聽,看著宅子大小合適價格不貴,裏麵那梅園又對了我的眼緣,便直接買了下來。


    等拿了房契,真正動工時候才發現,這裏著實是破敗許久,之後一連換了幾任主人也都不上心,原本的繁華富貴氣象如今也被消磨的分毫不剩。


    也罷,也罷,左右是要久住,便好好拾掇一下。


    我這人原本就好附庸風雅,號稱“盛世無雙”的前朝心存嚮往,發現這宅子正是那時期的風格,左右不缺錢,便幹脆讓人完完整整復原。


    想起之前整修梅園時,花匠從一處梅樹下挖出了一個小罈子給我,便找了出來。


    打開上麵的紙封,竟是一封信,泛黃信紙上字跡歪歪扭扭,看起來像是個孩子的手筆。


    “泰和五年十二月,集梅花雪得此一壇,以待來年共聚煮茶。”


    下麵提了個落款,仔細看來,卻是“栩”。


    這便有趣了,那中人有可能說的竟是實話,這房子的原主竟是個前朝泰和年間的郡王爺。


    我一時好奇,便真用那壇雪水煮了茶,尋來了一卷前朝史書,細細地尋那王爺。


    “好茶。”


    我抬頭一看,卻見隔壁迴廊下,正站著一個青衫男子。


    因有那梅樹遮擋,我看不大清他的麵容,但觀其氣質絕佳,內心不免就起了親近之意,便道:“既愛這茶,閣下何不過府一敘。”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那人笑道。


    我瞧著那一襲青衫於繁盛梅枝間淡的像要融進簌簌落雪裏,待到過來時,身上都沾上了一層冷香。


    我同他講了自己那壇雪水的來歷,聽得他連連讚嘆,直道這是難得的機緣。待到看我正埋頭苦讀時,蹙眉道:


    “泰和帝時,有誠郡王名栩,”我那鄰居抿了一口茶,“受業於大儒孔素真,有同窗長寧、蘇宛、辰遠……唯栩不肖。”


    我翻了翻書,道:“這誠郡王中毒死於泰和十五年九月,十月宰相孫幕起兵逼宮,被當時的泰和帝識破鎮壓,並藉此誅滅世家大族,之後方有‘泰和中興’。”


    於這孫幕逼宮一案,世人皆耳熟能詳,無非是宰相把持權柄多年,圖謀不軌,泰和帝早有所覺,便派出心腹忠臣長寧裝作投靠了宰相一黨,甚至還娶了宰相的獨生愛女,當時的京師第一才女孫冉,隻是成親不過半月,宰相叛亂被殺,孫冉也不知所蹤。


    隻是關於這孫冉,畢竟是京師第一才女,紅顏薄命,之後關於她的戲文話本也有無數,時至今日,都有諸多人相信,當時孫冉並沒有死,而是更名換姓,逃過一劫。


    “這孔素真門下四人,竟無一人能得善終。”我搖頭道,“桓栩中毒而死,長寧於亂軍中被誤殺,辰遠自請外放死於任上,蘇宛捲入太子一案以身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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