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邊這麽說,邊笑了起來,笑聲漸漸地從小到大,“我這個人啊……把大家都騙了,是不是很有意思?”他好容易才止住了笑聲,“……是我毀了這個家。”


    八月底的夏末,從六點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落日。


    金黃色的陽光轉成了橘黃色的柔和,然後天色從最遙遠的一角開始暗淡下來,廣闊的空間中的光影鬥轉,很自然地就有一種蓬勃的壯大感。


    眯起眼睛看著遠處的海天一線,葉家珩突然覺得自己在這種日落的景觀前,被比襯得是那麽渺小,“……葉家臨小時候,其實我很討厭他,有時候都覺得是一種討厭到恨不得他立刻消失的醜惡感情——他出生的時候難產,我媽就在我麵前扶著門框昏倒在地:痙攣、抽搐、大出血……產前抽搐外加早產,整條命差點兒扔在了醫院裏。他出生時,才不過7個月大,那張臉還沒我手心大,小鼻子小眼睛的,還纏人纏得不行,讓人厭煩……我爸媽總覺得出生時虧欠了他,凡事都寵讓著他,寵得無法無天……要學音樂一聲,上萬的鋼琴都往家裏抬,學了兩天後又鬧著老師不好不要學了,然後也隨著他說不學就不學……我那時候真的很討厭他,討厭到他在身後跟著叫‘哥哥’都不理不睬,再叫就推搡他到一邊去……我爸出事那年夏天,家臨本來是求著我送他去參加一個夏令營,我理都沒理他,抓起籃球就出了門。結果是我爸推遲了正在召開的會,開車去送他……然後就出事了。本來那車撞過來的是副駕駛的位子,我爸硬扭了車頭過去,還撲在了家臨身上……那天,如果我去送了他,根本就不會出這種事情,即便出什麽事情,死的也會是我……”


    秦恕從背後抱著他,那種姿勢和力度是能夠把人嵌到懷裏的用力,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糙——隻不過,成為稻糙的那個,是自己。


    但是盡管是這樣重的力道被抱著,他仍然能感受到懷裏的人在一個勁兒地發顫,怎樣用力都止不住。


    “現在你知道了?”葉家珩低著頭死死地咬著自己的下唇,“我就是那樣子一個自私心冷的人……甚至在聽聞父親出事的時候,還惡意地去想怎麽去死的不是弟弟……是不是很可怕?很噁心?很沒人性?……家臨那年好像還不到10歲,從被救起後,就一直哭哭啼啼,到父親的祭禮時,更是哭到哭都哭不出聲音——那時候,是我媽一個人撐起了所有的事項,從公安局到殯儀館到市政府再到……她是一個家庭主婦,從來都是生活在我父親背後,一下子被推到了前台,悲傷的時間都不給她留一分一毫,還要強打著精神安慰我。我現在都記得她對我說過的話,她說‘你爸爸隻有你和家臨兩個孩子,不要怕,我一定會把你們帶得好好的。’……可悲的是,直到我爸爸去世,我才意識到,這個世界上,也隻有我和弟弟的身體裏,還流著他的血。隻不過,好像知道得太晚了……現在我給你說了這些,你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了?還會說什麽表白的深情話嗎?會不會覺得我……”


    ——嘴唇好像被咬破了,隻是木木的沒什麽感覺……


    ——這些事情,一直以來都藏在那裏,還以為已經淡忘成了隔世的故事,沒想到再被提起來,還是自己鮮活的生活……


    ——但是,但是……怎麽會說出了這些……被壓抑到極限的感覺……


    秦恕扳過來他的肩頭,伸手抬起來他垂低的頭,慢慢地湊過去,輕聲地小心問,“這些話,是隻對我一個人說的是嗎?……是在擔心嗎?……我現在都不知道開心得怎麽說了……”


    葉家珩猛地抬起頭來,卻被人按住了肩膀覆壓了下去,一直咬住的下唇碰觸到了溫熱的柔軟,這是……


    難道,不應該是用一種厭惡或者嫌棄的目光看過來嗎?


    四一章 走出的記憶


    帶著水汽的風從沙灘的最遠方cháo濕著席捲而來,帶著海浪的濕氣,和著水浪的聲音,像是低聲的呢喃。


    海麵上日落的景色無疑是極好的,隻是海灘上僅有的兩個人卻都沒什麽心思去注意這個……


    葉家珩一手撐住了身後的沙灘,掌心連同手背一起都被沙子包裹著,帶著餘輝的溫暖和沙礫的粗糙觸覺從神經末梢一起傳導到感知中去……沙子高溫熔化了的話會是天然的玻璃,通常出現在隕石墜落的時候——等等,現在不是想這種問題的時候……


    “秦恕!”葉家珩在人貼緊過來意圖再次吻上之前出聲叫斷了他的動作,“你……幹什麽啊?!”


    “吻你,愛你……”秦恕笑得很是溫柔,“進入你,感受你……”


    葉家珩深切地覺得自己和此人之間有著深重的代溝,“你究竟有沒有聽到我剛剛說的話,我說我其實是一個……”


    微顫著想要說出自我貶低話語的唇被食指的指腹按住,指尖和唇瓣之間,有細小的摩擦。


    ——拜託,洗了手再來碰我……


    秦恕用指端勾描葉家珩的唇線,動作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嗬護,“媽對我說過家裏的事情……她說,是家珩撐起來了這個家。家珩,當一件壞事發生之後,人都會本能地尋找著造成的原因,有些人會把過錯推諉到他人身上,有的人卻會主動地攬起這個責任……爸爸出事,並不是你策劃的,也不是你希望的,你一點錯誤都沒有。”


    葉家珩甩開他的手指,胸口的起伏不知道是源自氣憤還是源自傷心,“你不知道的!你怎麽會知道……如果我能對家臨再好一點兒,如果那天我同意了家臨的要求,如果……”


    “葉家珩!”秦恕抓緊了他的肩膀,“沒有‘如果’,隻有‘已經’!……那年的車禍和父親的去世隻是一件意外事故……如果非要說‘如果’的話,如果你是因為那天有事不能送弟弟呢?”


    海麵上的落日隻剩下一個小角就整個地消失在了海平線之下,橘黃色的光線照she過來,周圍的環境都是朦朦朧朧的。


    葉家珩垂低下的頭籠在了大片的陰影中,他搖了搖頭說,“……那天是暑假,我沒什麽事的……你不會明白的……”


    秦恕收緊了抓住他肩膀的手指,指端用力之下,想必已經在肩膀上留下了指痕,“不明白的是你!……你自己是學過邏輯學的,爸的車禍和你之間根本就沒有直接聯繫……車禍的交通事故認定書上,主要責任是爸爸的違規駕駛你不會不知道吧?!交通裁決判定賠付對方的錢還是你在工作後還清的你不會不知道吧?!”


    “可是我當時對家臨冷漠是事實!”葉家珩想要拂去抓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指,卻被秦恕一把攬進了懷裏……他攬人入懷的動作是那樣的使勁,以至於胸口緊貼在一起都能感受到隔了胸腔的心跳聲,“……這個,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家臨他從來沒有怪過你啊?”秦恕空出一隻手去撫摸他的頭髮,“……你去問問所有知道葉家臨這個人的人,有哪個不說他有一個好哥哥?又有哪個說不羨慕他有你這樣的哥哥?”


    “……他當然不會怪我,因為出事之後,給他請了催眠師進行強製催眠……他一直都認為是自己在家時爸爸出的車禍……而且,那些我對他冷漠的事情,恐怕……他都不記得了。”


    “你啊……”秦恕察覺到葉家珩不自覺的回抱後,輕輕地籲出了一口氣放鬆地躺了下去,“從來沒想到家珩原來是一個鑽牛角尖的人……不過潔癖的人一般都會有這種毛病就是了。其實,你小時候並不是憎恨著弟弟吧?隻是覺得他傷害了媽媽,又撒嬌愛鬧所以不願意主動向他示好……其實,那時候,是很想帶著弟弟一起玩兒吧?有沒有那種冷言冷語地嗬斥他以後,又偷偷跟去學校看他有沒有被欺負的行為?”


    “怎麽可能會有這麽傻的行為……”胸口處傳來的聲音沉悶非常,真懷疑說話的這個人是不是打算把自己憋死在別人胸前。


    “被我說中了?”秦恕低笑著伸手去輕捏他的耳廓,指尖在觸到耳垂部位的時候,感覺到了微熱,“……你已經把家臨照顧得已經好得不能再好了,再好了就真得把天捅了個窟窿給他,才能放得下他了……如果爸知道了,肯定也會對家臨放心,而且會為你驕傲的……怎麽會這麽別扭呢?別扭成這個樣子……真是讓人,想要放手都會不安心……”


    後麵這句話,已經不像是在對人而說,而是一種自言自語的消遣了。


    有些事情,自從發生以後,就一直沉寂在記憶深處;然後藉由著時間的前行,非但沒有褪色變舊,反而隨著一種名為“愧疚”情緒的發酵,而變得愈發負麵化起來……像是一顆生長在人內心深處的毒瘤,表麵上看起來毫無異樣,但是最裏麵的那一點,其實已經壓抑得快要質變成發狂了……


    這些事情,總是被當事人標上“難恕其咎”的標籤,再加上自責的力量,固步自封成一種沉重的負擔。


    其實,隻要一束陽光照進來,蒸發了因為時間長久產生的黴菌,再加上正視的勇氣,就會從負擔還原成記憶的本質。


    隻是,能被給與一束陽光就已經足夠了。


    因為這段記憶太過於自責的原因,葉家珩總是避免去想到它,每次回首往事的時候,也都是小心翼翼地避開,然後再在心靈上貼上一個“有罪”的評判……隻是,今天的這次家宴上氣氛實在太好,看著一種“家”的氛圍在其中擴散,就會有一種隱生的不安感,仿佛馬上會預感到這種幸福又會像以前那樣一昔破碎……而其間的一次敬酒,難免地會想到:如果自己的父親在場,又會是怎樣的一種場景……


    於是,引火線被點燃了。


    正視了這段記憶,並且回顧完了這段記憶後,葉家珩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了自己的失態。


    他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便想從人的身上起身離開。


    但是,卻未能成功。


    秦恕壓緊了他的腰,掌心的溫度在漸涼的夜風裏漸漸升溫,而且開始不安分地撩開人束在腰間的襯衫……並且馬上要成功。


    葉家珩伸手去按住壓在自己後腰上不老實的手,“……你不要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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