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漂亮的粉色海豚,將一個不足一歲的人類小孩送到了我們人魚群中,它央求我們扶養這個孩子長大成人,並說他未來會帶領我們的族群,成為這方海域最強大的存在。”基斯特抬起手,比劃了一個小小的形狀,直到現在,他仍能回憶起深藍年幼的模樣。


    他長相精致可愛,可是沒有任何表情,看起來仿佛冰雕塑成的小雪人,即使是被送到一群陌生的人魚之中,目光也毫無畏懼,甚至會用那雙冷漠又晶瑩的眼睛打量人魚們。


    “他在觀察所有人魚,這一點讓我很驚訝,人類的孩子不足三歲是不會開智的,可是它的眼神分明極其靈慧,是個先天的智者。”基斯特的心情十分複雜,“我們需要變得強大,但是我們不能寄希望於一個陌生的人類小孩——”


    但是他的妻子,人魚族的巫法首領肯沙華卻同意了海豚的請求。


    它同意的理由很簡單:不過是撫養一個不需要吃多少食物的小孩子,即使他因為耐不住海上的環境死掉,這也與人魚們無關。但如果他真的如同這隻海豚說的,能讓人魚的族群變得強大,那何樂而不為呢?


    基斯特一直對自己的妻子又愛又恨,它是一個極其理智又冷漠的利己主義,比起基斯特,它更適合做族群的領導人。


    “我們當時的人魚王在和一群虎鯨的搏鬥中慘死,我和肯沙華是當時的最有話語權的魚——因此,我們收留了深藍。”


    “打斷一下——”張純良問道,“粉色的海豚?它有什麽特征嗎?”


    “很漂亮,很夢幻,唔,對了,它用的是人類和人魚混雜的語言和我們溝通。”基斯特老實地回答道。


    張純良順著它的話,在係統商店找到了一個相符合的道具“海豚精靈”,它可以讓玩家在海中像魚一樣暢遊三十日,但是價格非常昂貴,所需要的積分甚至可以買一個低級的替命道具,因此沒有什麽人願意去購買。


    “神女。”他點了點頭,“原來是她。”


    基斯特的表情露出一瞬茫然,它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我的妻子擁有詛咒的能力,她可以通過氣泡作為媒介與人做下約定,一旦對方沒有完成約定,她就可以通過氣泡殺掉約定者。它和那條海豚約定,隻要深藍能夠帶領人魚族變強大,我們就永遠效忠於它,尊他為王。”


    原來如此,那份畫像的作用在這裏,神女預知到了小艾的存在,為了讓深藍能在這個人魚族有立足之地,她把畫像交給了他,讓他通過聖島艾蘭特壯大所在的人魚一族。


    “可是你們食言了。”張純良說道,“你們殺了它。”


    基斯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它很少有這樣狼狽又痛苦的時候:“因為它變了,它變得喜怒無常,經常會殺害我們無辜的子民,它那麽恐怖,那樣暴戾——就像它沒有吃下那顆心前一樣……”


    “心?”張純良抓住了這個關鍵字眼,“什麽叫沒有吃下那顆心之前?”


    “深藍擁有天生的智慧,但同時他先天沒有情感和心髒,那隻海豚在把它托付給我們時,交給了我們一顆心髒,說要等到深藍十歲時讓他吃下。”基斯特回憶起那十年的經曆,依然覺得十分難過,“我們盡心盡力的撫養他,可是他總是如此冷漠無情,有人魚在他麵前被烏賊拖走吃掉,他都無動於衷。”


    “十歲……才能吃?”張純良若有所思,“看來,那顆心並不屬於他,它和他的身體不匹配,所以必須等他的胸腔生長到足夠容納心髒,才能吃下……那是誰的心?”


    “不知道,總之,他吃掉了心髒之後,就變成了一個正常的小孩,雖然看上去依然有些冷漠寡言,但是他會回應我們對他的愛,還會幫助其他的人魚……同時他人類的雙腿逐漸消失,變成了一隻真正的人魚。”


    “原來是這樣。”張純良忽然說道,“……我明白了。”


    基斯特沒有接他的話,它的眼神很悲哀,帶著一種濃濃的難過。


    “我猜到了。”張純良笑著看向對麵身體高大卻佝僂的人魚,一字一頓道,“你們應該也猜到了,為什麽深藍會性情大變,殺掉那些人——因為它的心被人偷走了,它在尋找偷走自己心的小偷。”


    基斯特渾身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它發出了奇怪的叫聲,像是一種難聽的嗚咽。


    “是因為肯沙華感知到那隻做下約定的海豚死掉了嗎?所以你們才能不經過任何思考,就肆無忌憚地撕毀協約。”張純良問道,“這樣很無恥,它是你們的王,你們在侮辱它。”


    “我很抱歉——但請你相信我,我們比誰都愛它。”基斯特粗啞的哽咽微弱下來,但卻沒有為自己的行為辯解。


    它是一個脾氣暴躁的家夥,在今天晚上,它展現了自己最卑微的一麵,將自己不堪的過往全部剖了出來。


    隻因為,它的妻子肯沙華快要死掉了。


    它斷掉的頭顱裏長出了無數的草根,它們從它的眼眶,耳蝸,鼻孔,嘴巴裏鑽了出來,把它變成了一顆頗具觀賞性的盆栽草球。


    但它還活著,在不斷地絕望呻吟著。


    “請救救它,它不能死——至少現在,它還不能死。”基斯特說道,“如果您的怒火不能平息,我們願在找到下一任人魚王之後,自戕謝罪。”


    “那麽,你也要和我做下約定嗎?”張純良笑了笑,語氣平靜,卻又格外刺人。


    基斯特不說話了,它的眼神很悲哀,在濃厚的夜色裏有種密不透風的絕望。


    “對不起。”它無可辯駁,隻能這樣說道。


    “回去吧。”張純良停頓片刻,向它揮了揮手,“你的妻子在等你,你可能需要給它處理一下傷口。”


    基斯特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他立刻彎下高大的身體,向張純良深深地鞠了一躬。


    “您是我見過對聖島最重要的人類。”基斯特誠懇地說道,“謝謝您的慷慨,如果沒有您,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平息聖島的怒火——”


    它迅速衝進水中,轉眼便消失了。


    張純良被一根粗壯的藤條撈到樹屋裏,小艾正在屋子裏給他鋪床,它把一層毛茸茸的草棉鋪在床墊上,輕輕拍打了兩下,讓它看起來軟和極了。


    “謝謝你,小艾。”張純良坐到木床上,懶洋洋地說道。


    “不蟹,良良。”小艾湊過頭來,甜蜜地貼了貼他的臉頰。


    “我原本以為,至少要等到明天它才會來找我,看樣子它很重視它的妻子,連這點時間都等不下去。”張純良勾起嘴角,目光透過樹屋的窗戶向河流看去,那些人魚的屍體已經消失了。


    根本不存在什麽小艾因為怒火懲罰肯沙華的事情,如果它知道肯沙華會對張純良下手,那早在船上就會對它動手。


    張純良並不希望肯沙華死掉,它是和寶藏有關的重要npc。


    可是,它為玩家們設下的圈套的事情,也不應該被輕易原諒。


    於是張純良利用它的所作所為,假借小艾發怒的名頭,小小地懲戒了肯沙華一番,順便逼迫這對人魚夫婦吐出了一些和深藍有關的故事。


    他毫不懷疑基斯特等人知道他和小艾的關係,聰明如肯沙華這樣的老妖怪,又怎麽會覺察不到那個曾經附身在人魚王骨架上的存在就是聖島呢?


    “想看……草球嗎?良良?窩幫你……拿過來~”小艾興致勃勃地問道。


    在離開深淵之森前,張純良對小艾說想看肯沙華首領變成一顆草球,活著的那種。


    小艾雖然不懂張純良奇怪的品味,但還是乖乖去完成了他的心願——基斯特沒有告訴張純良,肯沙華不僅長出了枝條,每根枝條上還開出了燦爛漂亮的花。


    現在,它準備向張純良展示自己的小手工了。


    “不用了,寶貝。”張純良揉了揉自己的草棉枕頭,“我們該休息了。”


    “那草魚看嗎?”小艾又建議道,“窩、會選個、好康的。”


    它又把主意打到了人魚的身上。


    “都沒有你的一身水草好康。”張純良把它拽到懷裏,衣袖瞬間被浸了一層水汽,“答應我,寶貝,下一次換一身陸地的草,雖然很好看……但是實在是太潮濕了。”


    ……


    “那就這樣決定了。”汪少凡拍了拍手掌,“我們需要加快進度了,接下來,由我帶著大家去雙手之墓,更為危險的上身之墓就交給主公了。”


    他的藤蔓手臂上纏了一層厚厚的紗布,衝張純良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帶領著隊伍向呐喊穀的方向離開。


    “我總覺得,你在謀劃一些讓我不高興的事情。”狐狸站在張純良的身後,目光中帶著點漠然的審視。


    自張純良拆穿了他的謀劃,他便不會再刻意對著他微笑了。


    “怎麽會讓你不高興呢。”張純良向他勾了勾手指,眼神真誠,“我正是為了讓你高興,才要帶你去那裏的。”


    狐狸輕輕歪了歪頭,忽然問道:“你是不是找到我的寶藏了。”


    張純良聳聳肩,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轉而問道:“你後來找到你的心了嗎?”


    “果然是這樣。”狐狸忽然勾起一絲諷笑,“遊戲之家真是個沒什麽創意的家夥,這一次,又是要我的心嗎?”


    “所以,你的心呢?”張純良問道,“讓我猜猜,你的心被玩家們偷走了對不對,為了找回心髒,你附身在某個玩家身上離開這個副本,哦,順便還欺騙艾蘭特那個天真好騙的小蠢貨,借口是去外麵找我,哄著它幫你守護人魚族……”


    “相信我,小良。”狐狸的心情似乎變得很好,他緩步向前,幫張純良背起了他的背包,“如果這個副本的通關答案真的是我那顆心,那你們輸定了。”


    張純良向前兩步,和他並排向前,眼帶好奇地問道:“為什麽你那麽肯定,是因為你的心髒一直沒有被找到嗎?哦,聽說你一直在過一些高難度副本,是在尋找自己的心髒嗎?”


    “你很煩。”狐狸道,“早在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就應該殺了你的。”


    “可是你沒有殺了我,還把我帶到了這個副本裏。這麽看來,你還算個信守承諾的好人魚。”張純良笑了笑,“你真的幫小艾找到了我。”


    狐狸止住了腳步,他冷冷地睨著張純良,半晌,說道:“你話太多了,還有,誰說我是為了把你送到沈星移身邊才讓你進這個副本的?”


    張純良摸了摸鼻子,覺得有點尷尬。


    “現在把嘴閉上,小良。”狐狸的語氣又帶上了一點怪異的溫柔,“趁我還沒有改變主意之前,別惹我。”


    張純良舉起雙手,表示投降。


    狐狸沒什麽笑意地勾了下唇,向前大步走去。


    他看著狐狸的背影,忽然又不怕死地加一句:“這一次遊戲之家沒有那麽俗套,它在玩一種很新很酷很創新的遊戲。”


    “是嗎,那我很期待。”狐狸說道。


    “我也很期待。”張純良臉上掛上了一個莫名的微笑。


    人身之墓在一個深山的溶洞之中,溶洞中的石鍾乳和石筍看上去猙獰極了,像是無數死狀各異的生物。


    張純良相信,如果進來的不是他和狐狸,而是除他們以外的任何人,這些溶洞裏的怪石都會複活,想方設法地幹掉外來者。


    試想一下,當盜寶者好不容易躲過了溶洞怪石的攻擊,得到了人魚王的寶藏,卻發現那隻是一個惡劣的謊言——這該是多麽令人絕望的事情。


    “你在發什麽呆?”狐狸的臉在礦石微微發出的熒光中若隱若現,不知道已經看了張純良多久。


    二人在溶洞中走了很深,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鬱的水腥味,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到了墓坑所在的地點。


    “有點奇怪。”張純良微微皺眉說道,“這裏的地上是軟滑的……還有點彈性。”


    “那是因為你踩在了我父親的屍體上。”狐狸禮貌地問道,“現在可以把你的腳挪開了嗎?”


    張純良悚然地抬起腳,打開手中的手電筒道具向腳下一照,發現自己的確踩著一具碩大的人魚屍體。


    那屍體尾巴上的魚鱗掉得坑坑窪窪,正在輕輕打著顫,脖子上卻空無一物,正是失蹤已久的無頭魚屍。


    “原來你把它放到這裏來了……”張純良喃喃道,他一直以為狐狸會把他父親埋掉,或者會嫌麻煩,直接扔進海裏……


    “是它自己想來這裏的。”狐狸的語氣平淡,“實在是太吵了,陰魂不散。”


    張純良想取笑他,怎麽能聽到無頭魚屍的聲音?轉念一想,狐狸身為人魚王,大概能夠感知海生物的情緒,他的父親雖然死掉了,但是依然殘餘了意識本能的情緒。


    他把手電筒的光照向了無頭魚屍,它的手裏正抱著一張空白的畫。


    “啊,它什麽時候把我的墓刨開了。”狐狸有些意外地問道。


    張純良:“……”


    他一時不該如何評價這幅畫麵。


    無頭的父親,刨開兒子的墓,拿出了妻子的人皮畫。


    真是人間慘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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