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廚房很忙碌,所有的廚師和船員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著晚上狂歡所需要的食物。


    張純良沒有見到他的叔父,索性跟著其他船員一起幹活。


    “有時候想想,能在這樣一艘豪華輪船上工作,真是太好了。”他身邊一個肥碩的船員偷偷往嘴裏塞著廚師們剔下來的邊角料。


    那肥碩的船員看著張純良,被肉擠得極小的眼睛裏光芒精亮:“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食物,你也嚐嚐。”


    張純良見過他,在乘客的資料單上,他是一個家境非常殷實的富豪,因為體重不合格,融合實驗出現了排異反應。


    見張純良沒有理他,他也不惱,一把一把地將炸雞和熏肉往嘴裏送,混濁的油湯從嘴角滑下來,又被他嗦回去。


    像他這樣偷吃的船員還有不少,他們一邊端送著餐盤,一邊垂涎著盤子裏的食物,廚房裏到處都是窸窸窣窣的咀嚼聲。


    自早晨吃過人魚肉做的湯後,這些船員們變得格外容易饑餓,近乎在明目張膽地進食。


    幸運的是,船裏儲藏的食物很多,經得起他們這樣消耗。


    但這不是一個好現象。


    張純良看著廚房裏那幾個曾經在資料單上看見過的船員的麵孔,發現了一件不妙的事情。


    ——這些被替換的員工裏,極有可能全部都是曾經進行過融合實驗結果卻失敗的乘客。


    總的來說,他們是因為不合格而被淘汰下來的“殘次品”。


    張純良不懂所謂的基因實驗,但是他知道,殘次品一定會攜帶著各種各樣不確定的隱患。


    船長讓這群船員們吃下的“人魚肉”,似乎放大了這種隱患。


    譬如,他煮土豆的時候,在鋥亮的灶台反光中,看見他身後吃薯條的那位船員的嘴裏出現了一層層密密麻麻的利齒。


    而那位不斷偷吃的肥碩船員,在短短的一個小時內身體膨大了一圈,變成了一個身高兩米有餘的巨型肉球。


    廚房內的氣氛,現在變得極不穩定,每個人都在極力壓抑著自己的異變,但又忍不住用一種陰冷垂涎的目光,去窺伺著其他人。


    如果廚房裏的食物被吃光了,會怎麽樣?


    張純良不能繼續在這裏待著了,他覺得自己會成為這群家夥的小點心。


    “你真的不吃一點嗎?”肉球船員的眼睛被肉擠得完全看不見了——不過沒關係,他肥厚的唇邊長出了一排像水皰一樣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著張純良。


    “謝謝,我一會兒吃。”張純良禮貌地道謝,接著迅速溜出了廚房。


    自從他意識到自己曾經是乘客後,他發現這艘船變得奇怪起來。


    原本香氣撲鼻的食物在他的鼻子裏變得寡淡無味,甚至還有股怪異的臭氣。


    幹淨整潔的船艙牆壁上時不時會冒出海草和寄生的海螺一般的東西,但轉眼又會消失。


    他的眼睛之前似乎有一層奇怪的屏障,把所有的一切都粉飾得非常精致美好,可現在這層屏障好像信號不良一樣,時不時會泄露出一些“真實的世界”。


    張純良去到洗手間,擰開了水龍頭想洗把臉。


    水龍頭咕嚕兩聲,開始往池子裏噴射液體,那液體粘稠混濁,還帶著一些肉白色的奇怪腫塊。


    一股潮濕的水腥味彌漫在廁所裏。


    “咕啾咕啾……”


    張純良的頭頂傳來細微的水聲。


    他身體頓了頓,輕輕吐了口氣,做足了所有心理準備,才緩緩抬起了頭。


    ——他的“叔父”此刻掛在天花板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他碩大的紅鼻子已經消失,隻留下一個血肉模糊的凹洞,他眼神珠子深黑如墨,沒有任何眼白。


    “你醒了嗎?”叔父說話了,隻是不是用他深紫色的嘴唇,而是用他身體上的口器。


    叔父如今隻有一顆頭保持著人類的狀態,他的身體化作了一團濃稠的膠質,半墜不墜地鋪滿了廁所的整個天花板。


    那膠質的身體裏有好幾個碩大如人頭的肉瘤,每個肉瘤上都有一張巨大的口器,它們共同發出了叔父的聲音。


    “你醒了嗎?”叔父又耐心地詢問了一遍。


    “我……”張純良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好像……在做噩夢。”


    “唔,噩夢。”叔父的大腦袋肯定地點了點,往下掉了幾滴黏液,“那就是醒了。”


    “你這是怎麽了?”張純良不可置信地問道,“每個人都會變成這樣嗎……大鼻子……叔叔。”


    叔父一向苛刻暴躁的臉上破天荒露出了一個寬和的笑:“小兔崽子,膽子還挺大,沒有跑出去找媽媽……”


    他看著張純良,接著問道:“你還記得我們是怎麽坐上這班船的嗎?”


    張純良搖了搖頭。


    “你的父親欠了我一大筆錢,他還不出來,拚了命向我推薦你,想用你來抵債。”叔父說,“我原本是想給自己買個兒子的。”


    所以他花了一筆大價錢,乘坐郵輪和自己的便宜兒子溝通感情,隻是——他很失望,因為這個黃皮膚的小崽子根本沒他的爛爹說的那麽優秀,他沒什麽力氣,看上去也很膽怯,和他完全是兩類人,所以他經常訓斥他。


    “你那個爛爹說你很喜歡海妖。”叔父動了動身體,整個天花板的黏液顫顫巍巍地蠕動起來,“沒想到你個臭小子還挺幸運,我們真的遇到了人魚島。”


    張純良的眼睛微微睜大,愕然地看著他。


    “大概是那個狗屎船長說動了那群權勢滔天的官老爺,誰也不知道他們對島上的人魚幹了什麽,總之,這艘船觸礁了,我們全他媽被困在了海上。”


    剛開始,船上還能勉強維持秩序,大家都盼望發出的求救信號,能被外界的人接收到。


    可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發現,船上的人莫名其妙地開始消失了,而管理人員根本不管他們的死活。


    “死了很多人啊……有些人為了爭搶物資大打出手,死了就扔進海裏毀屍滅跡……有些則被人魚抓走了,有些被船長助手叫走了,說是可以免費領物資,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伊薩卡很不幸,他被酒色掏空了身體,沒有扛過那群研究員的人魚融合實驗,出現了嚴重的排異現象。


    “我的鼻子上長了根章魚觸手,身上開始融化,他們說這叫基因崩潰。”叔父伊薩卡怪異地笑了,“於是我被扔了出來自生自滅。”


    當時的船上已經有人意識到物資不夠,開始吃人肉,伊薩卡因為實驗渾身都沒有了力氣,像他這樣的怪物一定會被剁掉頭煮了吃的。


    可是他一點也看不上的便宜兒子卻拚了命把他藏了起來,還把每天搶來的食物都喂給了他。


    那個小家夥說:“放心,大鼻子叔叔,我會保護好你的。”


    他從小被賭鬼老爸虐待,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是伊薩卡給了他從來都沒有見過的優渥生活,讓他吃到了美味的食物——甚至見到了夢想中的漂亮人魚。


    因此,無論伊薩卡怎麽辱罵他,這個一根筋的小崽子始終都不肯離開。


    直到有一天,沉溺於實驗的船長意識到,他必須遏製船上的混亂,否則,他的試驗品會越來越少。


    “他不知道用什麽方法,消除了所有人的記憶,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把我們這些沒死掉的實驗失敗品變成了船員……所以才有了現在的塞壬號。”


    “那你為什麽……會有記憶?!”張純良喃喃地問道。


    叔父搖了搖頭,果凍狀的身體又開始危險地晃悠,“不過我有個猜測,我沒被催眠……可能與我在那個老雜種的實驗室見過的那條母人魚有關係……我腦子、轉不過來,我忘了好多事……”


    那幾顆肉瘤閉上了嘴,宛若心髒一般安靜地鼓動收縮起來。


    叔父黝黑的眼珠盯著張純良一眨也不眨,仿佛在觀察什麽。


    “大鼻子……叔叔?”張純良猶疑地喊道。


    他覺得氣氛有點危險。


    “真好,小崽子,你還活著。”他的肉瘤們嘟嘟囔囔地說道,“幸好……那個老雜種把我們都成了船員……”


    張純良剛想順他的話接下去,卻仿佛意識到什麽,瞬間渾身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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