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低眉順眼跪著的小兒子,他心中不禁暗罵一聲蠢貨!莊子地裏能出多少東西,這樣剋扣起來?他之前想得好,等那小子束髮還有七年多時光,總能使了法兒慢慢把他手裏攥著的契書給賺出來!日後,便是把那張氏的嫁妝都得了也未可知。如今這麽早就撕破臉,有什麽好處!


    “說吧,怎麽送過去的就剩了這麽點東西!”他摸索著從懷裏摸出一個瓷白的瓶子,倒出一丸藥來,就著已經變涼的茶水吞了下去。他一手從林瑜那個毛娃娃手裏掙來的產業,這才過去短短三年,每年該有產出他還能不知情?還沒老眼昏花呢!


    林治也不說自己在外頭吃酒賭錢花了多少,要不然非讓自家這老父給打斷腿不可,隻說年成不好。


    林鬆冷笑一聲,道:“打量我年紀大不管事,就好騙了?”他上前一腳踹過去,到底年紀大了,沒了以前的那股力氣,林治隻順著他的力道,往邊上一歪,他也沒注意,道,“必是又吃酒賭錢去了,早說了八百回,賭是敗家的根本,我們林家出身書香百年士族,怎麽能出爛賭之人!”


    還書香士族呢,要不是算計著小輩的家產能有現在正經士族一般的好日子?林治心裏不屑。當初為了死活考不上進士的舉人大哥捐官,百般的算計人家財產的時候怎麽不說書香了?如今倒正經白扯起來,看不起他了。要是沒他在家打點庶務,自己這好爹好大哥能有現在的舒坦日子過?


    這時候他倒不想自己平日裏隻管著和人吃酒玩樂,哪裏真管過生意來?


    林治從地上爬起來重新跪好,隻低著頭道:“家裏實在是難,多的那些個丫鬟小廝媳婦婆子,族長衙門那邊的好處使費,大哥那任滿三年眼見著要打點,更是大頭。”


    林鬆喘著氣,聽他掰扯出息的大兒子,又想踹他一腳,隻是踹不動。一雙幹枯地手往太師椅的扶手上一拍,怒道:“沒你大哥,我們怎麽還能叫官宦之家?打點使費是要緊,萬萬不能儉省!”他一雙眼睛陰仄仄地瞄了眼地上的小兒子,又道,“怎麽,你還不服不成?”


    林治趕緊上前奉承道:“兒子哪裏敢,要是沒有爹當機立斷,現今哪來兒子這般金尊玉貴的日子。”又道,“那邊不過一個小崽子,能吃多少用多少?我這做堂叔的是替他存著呢,誰能說出不是來?族長想得也太多了些。”


    林鬆轉念一想,可不是麽?那邊不過一個父母都沒了的小崽子,還能正經鬧起來不成?張家?張家再好,那也是外家,管不得林族裏的內事。當年要不是京城那一支橫插一腳,他早得了全部的財產了。


    想著,他踢踢跪在身前的小兒子,道:“起來吧。”又嗤笑道,“你這還金尊玉貴,沒見識的東西,京城那一家才叫真正的金尊玉貴呢!”他生的早,那時候襲了侯爵的那一支還沒分宗,幼時也被母親帶著進府拜過年,才知道了什麽叫做侯府門第,那才是真正的食金咽玉,尊貴無比。


    林治笑嘻嘻地拍拍袍腳起了身,道:“兒子才多大,怎麽比得父親見多識廣?”


    “行了。”林鬆打斷了對過去的回憶,道,“今年也就罷了,橫豎都已經送完了,找補也沒什麽意思。”這個當老了家的老人顯然對衙門一套很熟悉,“當年不得已,簽了拿什麽不可轉賣的文書,還真當我沒法子了不成?”


    可不是沒法子了,當年那文書一式四份,兩家各一份,京城那家還有衙門都留著一份,還能有什麽辦法。林治想著,要不然他也不會這般努力的苛扣,畢竟扣下來的都是自己的,等那小崽子成年了,那些個生金蛋的鋪子田地都是要換的,自己哪裏又占得到便宜?


    除非,就像當初那樣……


    林治眼裏閃過凶光,低著頭不叫人看出來。


    林鬆說了這麽句,也沒注意自己小兒子沒接話,心裏轉著見不得人的心思,淡淡道:“你那些街麵上認識的,也別斷了聯繫,保不準日後用得上——隻再不許沾了賭這一字,去吧!”


    林治諾諾地應了聲,退下不提。直到回了自己房裏,關了門,這才冷哼一聲。


    若是林瑜知道了這兩父子想些什麽,少不得感嘆一句他們心有靈犀。不過這時他正聽子醜兩個回話,前頭他回來時,他們被留在了張家,如今正好有了消息,張大舅便差遣他們回來報信。


    “舅老爺說,再過一日,您上次要的貨就該到姑蘇了,問您可有什麽要吩咐的。”


    這貨指的便是之前林瑜拜託張大舅弄回來的那個穩婆的兒子,算了算日子,便知沒費什麽功夫。林瑜托著小下巴,道:“知道了,去喊林爺爺、錢嬤嬤還有你們張隊來。”


    待三人來齊之後,他吩咐道:“大舅那邊已經將人給弄了回來,錢嬤嬤收拾間屋子,要密不透風沒人經過的;張隊,你挑幾個老實可靠的這幾日等著分派;林爺爺,你親去一趟張家,見了大舅,就說我的話,等那人送來了,我自派人去提,之前讓打聽的那事可有了結果。”又指著屋子裏垂手侍立的兩人,道,“叫子醜兩人跟著,莫讓人衝撞了。”


    五人各自領了,忙退下安排去。


    第10章


    這林家的氣象倒是與他見過其他大戶人家不一般的嚴整,賈雨村沒想到林家年前就來請他,照他收的這個小學生的說法,隻要上得學,念得書,又何必糾結日子是否接近年關呢?賈雨村深以為然。


    他收拾了簡單的包裹,來這一看,房舍齊備、書本亦然。另有下榻休息的院子,一般的丫鬟婆子侍奉,和他在張家看到的一樣。


    按李兄的說法,這個小學生幼年失怙失持,獨個兒在舅家時不時的照拂下才長這麽大,正缺乏一個長輩教導,他看來卻不然。


    這瑜哥兒看著年幼,實則心中自有丘壑,大有古人之風。林家的規矩和張家比起來也是兩樣,雖則看起來嚴苛古怪,實則有效非常,賈雨村毫無懷疑若是有人膽敢走出自己的所屬範圍一步,立馬就會被那些不時巡邏的護衛拿下。


    整座宅子秩序井然,能堅持著將這樣的規矩執行下去的,又豈能輕易就被動搖?賈雨村活了這麽大,交友也算廣闊,又怎麽會不知越是大戶人家,越是有那一竿子打量著自己伺候老了的,在小主人麵前就尊貴起來,常有欺上瞞下之舉。像如今的林宅這樣做到臨行禁止何其難也,他心中暗暗嘆服,隻恨不能親見先林老爺一麵,頗為遺憾。


    他隻當這般規矩是先林老爺定下,林瑜隻是遵照為之,即便如此也覺得林瑜這學生已是不同尋常了,若是被他知道這都是短短三年之內林瑜一手打造,內心不知多驚濤駭浪。


    幸而林瑜治家嚴謹,少有人敢胡亂說話,更是少有人知道這般事實。


    賈雨村一個做先生的,倒是可以隨意在外院的園子裏走動賞景,他身穿葛青文士袍,頭戴同色生員巾,從頭到腳都是簇簇新的,乃是這邊繡娘趕製出來,林瑜這個做學生的一片心意。撫了撫開得正盛的白梅枝,還未等身後的小廝趕上來奉承,他自放了手,抬腳又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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