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昭的馬車內,瓊華正在烹一壺熱茶。


    出了這檔子事,盡管此地離洛京還有三日路程,也得連夜趕回,避免夜長夢多。


    瓊華分神,偷偷打量了一眼雲昭。


    後者正靠在軟枕上閉目養神,穠麗的麵容似覆著層霜雪般寒冷。


    她連忙收回視線,專心沏茶。


    “那些人呢?”


    “回稟殿下……死了。”


    “驛站起了大火,程安他們帶出了婢子們,但那些人……都燒死了。”


    瓊華戰戰兢兢說完,小心遞上一盞熱茶:“殿下受了驚,先喝口茶水吧。”


    雲昭半睜開眼,白皙麵頰上,一雙漆黑眼眸清淩淩的,似深泉般透著寒氣。


    瓊華的指尖被燙得發紅,可這並比不上內心煎熬。


    是他們太過大意,才害得公主險些喪命,可那些可疑的驛站人員都被燒死,死無對證,就是要查,也無從查起。


    公主恐怕殺了他們的心都有了。


    雲昭的確快氣瘋了。


    她忽然接過茶盞,隨後向車壁上狠狠一擲。


    名貴的琉璃纏枝盞頃刻化為碎片,碎裂聲清晰傳出,所有人都噤若寒蟬。瓊華不可避免地被飛濺的熱茶燙到,卻一聲不吭地跪拜下去,連求饒聲都不曾發出。


    “程安。”


    “屬下在。”


    “把這些吃裏扒外的東西,全部就地誅殺!”


    雲昭的聲音陰惻惻的,藏著極力壓製的怒火,


    “碎屍萬段。”


    “他們家中……?”


    “一個不留。”


    程安平靜地應了是,瓊華疑惑錯愕時,又聽雲昭繼續道:


    “還有那書生,他是誰,一並查了。”


    程安應聲離開,不多時,外頭便傳來慘叫聲。


    瓊華這才恍然,原來在驛站被迷暈,本就是公主與程安串通好了有意為之。


    就是為了誘出公主府內的內奸。


    可公主……出現在那失控馬車裏,也是他們預想之中的嗎?


    瓊華悄悄覷了眼雲昭陰沉臉色,隱約嗅到了外頭傳入的血腥味,決定還是將這疑惑按在肚裏。


    --


    入夜,江聿風仍坐在客房內的桌案前,就著微弱燭火看書。


    然而那文字似是在紙上舞動,飄飄忽忽地,不知不覺就組合成了一張美人麵。


    他闔眼,放下書本按了按眉心。


    侍從鬆山進來送熱水,見此勸道:“郎君不如早些歇息吧,您白日救那貴女本就費神,後頭又是趕路,難免累著。”


    江聿風輕輕嗯了一聲,卻見鬆山坐在了桌邊,有些八卦道:


    “郎君,那貴女如何?”


    先前郎君去救人時隻讓他先去客棧,於是他什麽都沒見著,後來郎君回來也沒機會詢問,可將鬆山憋得夠嗆。


    聽得鬆山的問題,江聿風詭異地停頓了片刻,緩聲:“她……還不錯。”


    鬆山眨眨眼,聽出其中非同尋常,於是笑道:“可是那貴女貌若天仙,郎君也被迷住了?”


    自他跟隨郎君以來,郎君從來都是一副溫和自持,進退有度的模樣,從不和任何人,更別提是女郎有過分親近的關係。


    江聿風又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鬆山,你說這世上可有一模一樣的人?”


    鬆山微怔:“郎君,莫非那貴女長得像誰?”


    江聿風垂眸:“她與我從前那心上人,長得極為相似。”


    鬆山麵上的笑容還未完全綻起便僵住,他忍不住輕嘶一聲:“極為相似?”


    江聿風一哂,月光自窗外淌入,落入他眸中,將他雙眸照得清亮而哀傷:“或者說,是一模一樣。”


    鬆山直覺不妙,他對此事有所耳聞,是江聿風還在金陵時,曾有一位愛極了的女郎,可惜紅顏薄命,那女郎早就亡故了。


    “可是郎君,那娘子不是……”


    江聿風頷首:“我知道。她的性子,和阿嫵全然不同。”


    鬆山鬆了一口氣:“那便無妨,想來隻是樣貌相似罷了。”


    “可若我從未真正了解過阿嫵呢。”


    鬆山:?


    他喃喃:“郎君……”


    江聿風閉了閉眼,聲音輕得仿佛是自言自語:“罷了,眼下並非糾結往事的時候。”


    “她是公主,又早已忘卻舊事,我又何必執著,自取其辱。”


    鬆山沒有聽清,啊了一聲:“什麽公主?郎君在說什麽?”


    江聿風輕聲:“你下去吧。”


    客房門隨著鬆山離開再度合起,江聿風輕歎一聲。


    那公主……就是阿嫵。


    在阿嫵額頭的右上角,有一處不甚明顯的疤痕,當時她說,是小時頑劣不小心碰傷的。


    至於永慶公主,當日她施了脂粉,其實根本瞧不出來,本就是他做試探的。


    卻不想……果真是她。


    可於他刻骨銘心之事,她卻已忘記了。


    江聿風自嘲一笑,笑自己癡愚。


    --


    雲昭回到洛京後忙著進宮麵聖,清理府中餘下內奸,自是將江聿風的事情再度拋諸腦後。


    驛站起火的事情果然也傳入了京中,好在雲昭連夜趕路,提前回京不少日子,便成功與此事撇清幹係。


    皇後對此多有感慨,這回雲昭出京本就是代她去祭奠外祖,若雲昭出了什麽差錯,她定恨不得一同去了。


    為了安撫皇後,雲昭又在宮中住了幾日,這才回到了公主府。


    程安前來匯報時,她才又想起了江聿風此人。


    她斜靠在床榻上,隔著紗幔聽程安敘述,她眼皮微垂著,似是要睡去了。


    “……他的父親便是之前蒙受冤案的永安侯,殿下也知道,雖然冤案查清,但那時永安侯已被處刑,濟海江氏亦分崩離析。”


    “江聿風因為體弱,自小被送去金陵習武學醫,為了不引人注意,他當時是叫……”


    程安支吾了一陣,雲昭微微抬眼,懶聲:“叫什麽?”


    “叫……陸辭。”


    一旁的瓊華手抖了抖,險些將手中物什跌到地上。


    而程安亦低頭抿唇,亦是忐忑不已。


    他們都知道,公主年少時前往金陵,曾溜出行宮,與一位叫陸辭的少年相識。


    但這些事,都是公主後來回宮後告訴他們的了,對於陸辭其人,他們都不曾見過。


    誰能想到……


    良久,聽那紗幔中傳出漫不經心的女聲:


    “繼續。”


    程安默默鬆了口氣,繼續說道:“他是在永安侯出事後準備科舉的,此次是他首次入京,目前寄住在何禦史家中,何禦史與永安侯是故交。屬下還查得,他隻與靖王府投了行卷。”


    會試將近,舉子們往各個權貴門下投卷以求舉薦是慣例,投給靖王也不稀奇,靖王府裏有不少幕僚都出身寒門,這回科舉也沒少有寒門子弟給靖王府投卷。


    但隻投給了他……便是另一種意思了。


    “他……可曾婚娶?”


    程安微怔,答道:“不曾,江聿風他……未曾婚娶。”


    --


    程安離開後,寢屋內陷入莫名的沉寂。


    雲昭垂著眼,想難怪。


    難怪她總覺他麵熟,卻想不起來從前聽過這樣的名字。


    原來不止她騙了他,他也將她騙了。


    好一個陸辭,好一個江聿風。


    自然,她對自己也欺騙了江聿風之事毫無愧疚。


    畢竟雲昭看來,她身份特殊,若是不作假,他又怎可能與她相識相知?


    能與公主有情,已是天大的恩賜。


    雲昭把玩著食指上細巧的玉戒,想自己還真是薄情,竟是將他的樣貌給忘卻了。


    那麽……他可認出她了嗎?


    她想起被救下那日,他探究的目光與小心的詢問。


    他問起自己額間傷疤……應當是已認出了吧?


    她還說自己忘了,該不會傷透了他吧?


    瓊華輕聲:“殿下?”


    紗幔中沉默了一會兒,傳出雲昭若無其事的聲音:


    “我記得明日……何夫人要去保國寺祈福?”


    瓊華不解其意,道一聲是。


    雲昭的語調輕快上揚,像是在笑:


    “那麽,我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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