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瓔從水中站起,微微蹙眉、似不知道如何說,許久隻是道:“師傅用心良苦。”


    “我心裏都明白。”雲煥轉頭看著地底冷泉中那一襲寧靜的白衣,眼裏殺氣散去:“你我也算一場同門,最終卻隻得師傅靈前一麵之緣。”閃電忽然割裂了黑夜,“喀嚓”一聲輕響,墓室厚厚的石板居中裂了開來:“從這個墓室出去,便是你死我活。”


    靜默地看著那一劍、白瓔沉沉點頭,忽然道:“放心,帝都那邊絕不會得知你的師承來歷。”


    雲煥霍然一驚,抬頭看著這個冥靈女子。


    “西京師兄雖幾死於你手,也不曾透露你的劍聖弟子身份。”白瓔微微一笑,眼神卻清爽,“劍聖門下當以劍技決生死,而不是別的齷齪手段。”返身便招回了天馬,掠出墓外。


    雲煥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個黑漆漆的高窗口,唇角忽地又泛起冷笑:


    這個身份?若不說穿便是秘密,若說穿了呢?


    ——帝都那些元老們,是真的沒有查過他的身份來歷麽?


    守在外麵的士兵們凍得瑟瑟發抖,卻一臉驚奇。


    半夜裏居然有好幾道流星劃過。那一道白光穿入古墓、接著卻有兩道白光先後從其中散逸而出,消失在蒼穹裏。


    狼朗跪候在墓前,心懷忐忑。


    隻有他看清楚了進去的是空桑的冥靈戰士,然而古墓裏沒有動響、也沒有打鬥的兵刃聲,片刻後他看到兩道白光一先一後飄散而出——第二道他依舊看清楚了是一個騎著天馬的白髮空桑女子,而第一道光、他竟也看不清是什麽。


    雲煥少將果然是不可測的人物,到底有著什麽樣的背景?


    難怪巫彭大人要吩咐自己嚴加關注,了解一舉一動。


    然而,正在出神的時候石門卻轟然打開,他聽到靴子踩踏在結冰的地麵上。是雲少將出來了?一驚之下,他霍然抬頭。


    “將石墓周圍打掃幹淨,”站在黑洞洞的墓門口,應該是手按著門旁的機括、不讓石門重新閉合,雲煥的聲音卻平靜,一字一句吩咐,“然後,把這座墓給我用玄武岩徹底封死。”


    話音未落、忽然間右臂一動,喀喇的碎裂聲傳來,石門機括居然被硬生生搗碎!


    “小藍,出來麽?”雲煥霍然回身,對著黑暗低喝。


    沒有任何回答。


    少將鐵青著臉鬆開手臂,一步踏出。萬斤重的石門擦著他的戎裝、力量萬鈞地落下。


    “再見……”頹然靠在永遠閉合的石門上,雲煥用聽不清的聲音喃喃說了一句,等狼朗以為他又有吩咐上來聽候時,少將的聲音忽然振作了,“給我采來最好的玄武岩、將這座古墓徹底封死!不允許任何人再靠近這裏!”


    徹底封死?狼朗的臉剎那蒼白下去。


    那一瞬間他眼前閃過了一襲白衣,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病弱女子……終於是死了?


    生命消逝如流星。


    西方空寂之山下的那一道光芒、劃破了死寂漆黑的夜幕,向著北方盡頭落去。


    蒼生沉睡,大地沉寂,這莽莽雲荒上、無意仰頭所見者又有幾何?


    “那時候我們赤腳奔跑,美麗的原野上數不清花朵綻放。風在耳邊唱,月兒在林梢。我們都還年少……”


    漆黑的荒漠裏,聲音因為寒冷而顫慄,然而那樣動人的歌詞、卻用嘶啞可怖的嗓音唱出。唱歌的人一邊輕撫著膝蓋上臥著的少女的頭髮,一邊用破碎不堪的調子唱著一首歌謠,眼睛是空茫的、抬著頭看著漆黑沒有一絲光亮的夜。


    “姐姐,姐姐,別唱了,求求你別唱了……”暗夜裏忽然有啜泣聲,枕著歌者膝蓋入睡的少女再也忍不住地痛哭起來,一把抱住了姐姐的腰,把頭埋入對方懷裏痛哭起來,“你的喉嚨被炭火燙傷了還沒好,再唱下去會出血的!”


    “央桑,沒事的,你睡吧。從小不聽我唱歌,你是睡不著的。”黑夜裏歌者的聲音溫柔而嘶啞,輕柔地撫摸著妹妹的頭髮,“你的腳還痛麽?冷不冷?”


    為了不讓滄流軍隊發現,他們這一群逃生的牧民甚至再暗夜裏都不敢生火。


    於是姐姐抱著妹妹,在滴水成冰的寒氣裏相擁取暖。


    “很痛,很痛啊!”畢竟年紀幼小,十六歲的央桑撫摸著被打斷的腳腕痛哭起來,身子瑟瑟發抖,“我恨死那個傢夥了!我要殺了他……嗚嗚,姐姐,我要殺了他!他不是人!”


    那個傢夥是滄流的雲煥少將——那還是他們在被圍後、才從那些軍隊的稱呼裏得知的。


    那之前、謝神的歌舞會上,他們一直以為那個和女仙在一起的冰族青年不過是一個過路人而已。美麗任性的央桑傾心於那樣冰冷而矯健的氣質,以為那是配的起自己的大漠白鷹,向這個陌生人熱烈地奉上了自己的雲錦腰帶——卻不知道那正是他們一族的死神。


    十幾天後、當那個滄流少將提兵包圍蘇薩哈魯,搜查鮫人行蹤的時候,央桑是那樣的吃驚,甚至一瞬間有重逢的喜悅。她試探地對著那個帶兵的冰族將軍微笑,然而那雙冰窟一樣的眼睛沒有絲毫回應——似是早已不認得她。


    而短短幾天內,那樣暴虐殘忍的血腥一幕、成為了兩個少女一生中的噩夢。


    在逼著她吞下火熱的炭的時候那個人沒有一絲動容,甚至當手下用鋼釺一寸寸夾碎央桑纖細腳腕的時候、淡漠的唇角也隻吐出冷冷一句話——“該招了吧?”


    她知道那個人並不僅僅為了拷問她們兩個人而已。那個人,是要毀去牧民們最引以為傲的東西,要折斷蒼鷹的雙翅,要擊潰那些馬背上驃悍漢子負隅頑抗的意誌!所以他不擇任何手段,摧毀大漠上最負盛名的歌喉舞步之時,毫無憐惜。


    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惡魔?那時候她不知道妹妹是腳上痛還是心裏更痛。


    那個自小嬌貴任性、凡事都要爭第一的妹妹嗬……


    摩珂心疼如絞,緊緊抱著懷中不停發抖的軀體,將妹妹沾滿了沙土的頭攏在懷裏:“總有一天會殺了他的……總有一天。隻要我們活著。”


    看著夜空,黃衫女子喃喃發誓,麵色從柔靜變得驚人的堅忍。


    夜空忽然有一道白色的流星劃過,墜落在北方盡頭。和前朝空桑人一樣、牧民們相信靈魂的流轉和不滅。天上的一顆星星,便對應著地上一個人的生命。


    如今、是誰的生命滑落在夜空裏?


    是誰?是……他麽?那個曾給她帶來最初的愛戀、卻也給整個村寨帶來滅頂災難的鮫人復國軍戰士?居於荒漠的她一生未曾見過那樣的男子:淡定溫雅、從容安靜,按著弦的手仿佛有無窮的力量。然而他定然是死了……在護著她們姊妹逃脫的剎那,她策馬急奔、不敢回頭,卻聽到了背後如暴風呼嘯的萬箭齊發之聲。


    她本該恨這個混入族中的鮫人奸細的,然而在最後他歸來的一刻卻完全的原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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