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宮內,昔日嫋嫋升騰的香霧已不複存在。


    自皇後娘娘鳳體有喜,沈硯便傳了話,大到主宮偏殿,小到後堂耳房,哪裏都不許再熏香起煙。


    慕容皇後從前就有失眠的毛病,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時常會點些安息香。


    如今沒了熏香,又不能喝的湯藥。


    夜,深沉而悠長。


    她時常淺眠,一時醒來,便再難睡著。


    大宮女香梅聽見主子輕輕歎氣,忙躬身進來查看,見娘娘已披衣而起,忙迎上去道:“娘娘……您怎麽又醒了?”


    慕容皇後輕倚床頭,玉手輕撫過額際:“如今天氣熱了,外麵的蟲兒雀兒也多了,本宮聽著心煩。”


    “那奴婢吩咐太監們都攆了去……”


    慕容皇後搖搖頭:“哪裏攆得幹淨?算了,本宮這心緒不寧,說到底,還是自個兒的老毛病又犯了,與它們無幹。”


    香梅跪在地上給她捶腿按摩:“如今沒了安息香,娘娘越發睡得不好了。不如讓太醫院想個法子……”


    慕容皇後搖搖頭:“連香都熏不得,藥石之味,又怎敢輕易沾染?而且,本宮這一胎還要保密下去,除了蕭太醫,旁人萬萬不敢輕易相托。”


    香梅一臉無奈:“沈公公真是太嚴苛了,太醫們都查過的東西,萬無一失,他仍要吹毛求疵,實在令人無奈。”


    慕容皇後眸光微凝:“沈硯此人……我們不妨靜觀其變,看他如何步步為營,便可知其心機城府之深不可測。”


    “對了,他人呢?”


    香梅麵上閃過一絲猶豫,輕聲答道:“沈公公這會兒怕是還在彤華宮吧。”


    慕容皇後聞言,麵色一冷,目光一凝:“當真是世風日下,不知何為禮義廉恥!長公主此舉,實乃糊塗至極。她本出身尊貴,地位顯赫,即便偶有失意,又何至於與閹宦之流,糾葛不清,自降身份……”


    香梅停下手來,忙輕聲勸阻:“娘娘,慎言為妙。這宮牆之內,耳目眾多,恐有不便。”


    慕容皇後長籲一口氣,閉目養神,仿佛要將世間紛擾盡皆隔絕於外。


    與此同時,彤華宮內,正是樂聲悠揚,酣歌恒舞。


    長公主李淳熙,著一襲火紅舞裙,赤足踏於光滑如玉的地麵上,在大殿中央旋轉起舞,步伐生風,宛如林間驚飛的鴻雁。而此刻唯一有幸目睹這絕世風華的,唯有那高坐於龍椅之上的九五至尊——當今皇上,亦是李淳熙的兄長,李淳安。


    他的親哥哥,李淳安。


    待一舞結束,李淳安輕輕鼓掌。


    “幾日不見,妹妹的舞藝著實精進了不少,令人歎為觀止。”


    李淳熙輕輕上前,行了一禮,眼波流轉間,媚態天成:“皇兄謬讚了,臣妹今日著實獻醜了。”


    李淳安溫柔地抬手,以一個利落的動作示意她不必多禮。


    李淳熙緩緩落座,瞥了一眼禦案上的琉璃酒杯,又含笑問道:“皇兄可喜歡這西域進貢的葡萄美酒?”


    李淳安淡淡微笑:“此酒確是佳釀,入口綿柔,回味無窮。隻是今日,朕不欲沉醉其中,晚些時候還要回禦書房。”


    李淳熙聞言,眸中閃過一抹無奈,緩緩起身,姿態端莊,再次向兄長施以一禮:“皇兄勤政愛民,日夜操勞,臣妹看在眼裏,疼在心上。隻恨自己非男兒之軀,不能走出宮門出去闖蕩一番事業,為皇兄分憂解難。”


    李淳安聞言又是一笑,笑的意味深長:“你若是個男子,何須出去闖蕩,隻管拿去這皇位,從此揮斥方遒,指點萬裏江山,成就一番宏圖霸業。”


    伴君如伴虎。


    若是旁人聽了這話,定要多心多慮,三魂七魄都能嚇沒了。


    李淳熙是不害怕的。


    他們兄妹倆一起長大,從來都是百無禁忌的。


    拿皇位說說笑笑,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皇位之選,天定也,皇兄乃是真龍天子,就算臣妹是個男子,難以與皇兄之英明神武相提並論,更遑論與之相爭?”


    “一個肚子裏生出來的,談什麽配不配的?”


    李淳熙又笑:“皇兄有所不知,臣妹花盡了幾輩子的福氣,才得了和皇兄托生在一個肚子裏的恩德。”


    李淳安聽了這話,輕輕搖了搖頭,手中的酒盞悠然置於案上:“朕難得來看看你,便是不想再聽那些阿諛奉承的話,偏你還要說。你說得越熱鬧,朕的心裏越覺得荒唐。什麽真龍天子,還不是一副血肉之軀罷了。利刃加頸,同樣難逃一死;數日不進食,亦會氣力盡失,歸於塵土。”


    李淳熙是被父皇母後寵愛著長大的,而李淳安,從小便被當作太子教導規訓,一日睡不上三個時辰,四書五經需熟稔於心,弓馬騎射亦需精通不怠。


    他每日艱辛,苦苦熬著,唯有見到妹妹天真爛漫的身影,才能洗滌他疲憊的心靈,讓他得一絲喘息,一絲羨慕,一絲憧憬,一絲人的感情。


    他做不得的事,妹妹可以做。


    他說不得的話,妹妹可以說。


    他蠢蠢欲動想闖下的禍,也是妹妹去放肆而為。


    她是他的妹妹,也是他的影子,他的替身……


    此時,李淳熙也聽出些端倪來,遂收斂起玩笑的神情,星眸熠熠道:“皇兄今日怎的如此感慨,竟說起了這般不吉之言?哪來的利刃?誰敢?”


    李淳安深目微斂:“有些刀是看得見的,有些刀是看不見的。今兒朝堂之上,又有大臣提起皇嗣之事,張口閉口都是戳心窩子的刀。”


    他才二十七歲,就要立嗣。


    大臣們是篤定他活不過壯年,還是他們覺得他這個皇帝做得不好,隻盼著來個新的。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糊塗腦袋,仗著肚子裏有些墨水,連天恩也敢置喙妄議!皇兄您也是太仁慈了,要是臣妹在場,定要當場砍了他們的腦袋當凳子坐。”


    她三言兩語,便輕而易舉地驅散了皇兄眉宇間的陰霾。


    “此言甚合朕意。朕就喜歡你這般直率無畏,放肆大膽。”


    李淳熙眉眼彎彎,笑得更加得意:“臣妹本就是狂妄之人,臣妹今兒還想給皇兄舉薦一個更加放肆之人。”


    “誰?”


    “沈硯。”


    李淳熙鋪墊許久,終於等到一個恰當的時機。


    李淳安挑眉輕笑:“朕還以為宮中的傳聞都是假的,沒想到你還真的對一個閹人,這般看器重信任。”


    李淳熙緩緩上前,在他的麵前盈盈跪拜:“皇兄,臣妹也算是閱人無數了,沈硯之才,非池中之物,其膽識與謀略,皆非尋常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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