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毓思念家人時,長安這邊兒也在掛念她。


    喬老夫人叫兒子女兒陪著吃了杯桂花酒, 想起不在身邊的小女兒, 闔家團圓的歡欣便去了三分,放下酒杯,長籲短歎道:“也不知那孩子在外邊兒過得好不好, 是不是想家, 有沒有受委屈……”


    昌武郡公最受不了的就是母親對於小妹的這種無限製擔心, 滿頭黑線道:“她又不是小孩兒, 怎麽就照顧不好自己了?就那個脾氣,不給別人委屈就阿彌陀佛了, 誰還能給她委屈受?”


    喬老夫人忽然生起氣來:“她一個小姑娘在外邊兒,萬一被人欺負怎麽辦?你難道不是她哥哥?怎麽一點妹妹的好都不念!”


    老娘一生氣, 昌武郡公就得認慫,趕緊道:“是是是,四娘弱小無助又可憐,都是兒子不好,阿娘您別生氣, 來吃塊月餅,可甜了!”


    “我不吃!”喬老夫人道:“氣都氣飽了,還吃個什麽勁兒!”


    老人家上了年紀,就得當小孩子哄, 皇太子心下好笑,又近前去勸慰:“有父皇陪著呢,想也無礙, 外祖母無需擔心。”


    老人家總是隔輩兒親,喬老夫人見了外孫,心裏邊兒的鬱氣便散了大半,拍了拍他的手,麵帶欣慰,慈愛道:“是這個道理。”


    說完,她又環視一圈兒,笑著向年輕人們擺手:“我困勁兒上來了,這就準備去睡,你們也別在這兒陪著了,怪沒意思的,今晚還有燈會,可熱鬧呢,都出去玩兒吧……”


    常山王妃跟衛國公夫人一左一右攙扶著她站起身,小輩們也忙離席侍立,目送長輩們離去,這才三三兩兩的出門,月夜賞燈去了。


    韓國夫人是女眷,此時便同昭和公主與喬家的幾個外甥女一道出門賞燈。


    八月中秋團圓節,各處懸掛的燈籠也多半是嫦娥奔月、玉兔明月,還有些牡丹桂花之類的花類,夜色朦朧之中綻放光華,叫人眼睛都不錯的盯著瞧。


    韓國夫人近來事多,好容易才有個出來透透氣的機會,倒也覺得閑適,跟幾個外甥女遊覽燈會,倒也覺得不壞。


    不遠處有人在猜燈謎,從頭猜到底的人能贏到一盞緋色蓮花燈,有未出閣的女郎們聚在那兒苦思冥想,也有一雙雙夫妻眷侶守在旁邊兒,妻子麵帶笑意,丈夫凝神細思。


    韓國夫人遠遠瞧見這幕,忽然間就想起去年自己與紀明一道來這兒猜燈謎時的場景了,時移世易,真是叫人感慨。


    她不禁輕歎口氣。


    林縉陪幾個堂弟出來賞燈,幾個孩子年紀小,看見個熱鬧的就蜂擁著跑過去。


    左右有仆從們跟隨,他也不急,慢慢的走了過去,卻在人群外圍,望見了韓國夫人。


    平陽侯府事變之後,他們再沒見過,她似乎瘦了些,豐潤鮮豔不輸從前,眉宇間卻多了三分堅毅從容之色。


    她也去了萬年,最近好像在忙什麽報紙和慈善總會的事,還曾到林家去請祖母出馬,那時候他在宮中值守,晚間回府之際,才聽得祖母讚歎。


    那盞緋色的蓮花燈被人懸掛在高處,她就在燈火寥落處靜靜看著,不知怎麽,那神情叫林縉有些難過。


    他想了想,還是走上前去。


    ……


    出門逛了大半宿,韓國夫人都有些累了,更不必說昭和公組和喬家的幾個孩子,回府的時候,都迷迷瞪瞪的坐在馬車上,一個勁兒的打哈欠。


    韓國夫人先一步下了馬車,便打發人去叫保母們來,接了幾個孩子過去,目光一抬,卻見有人持一盞燈站在府門前,皎皎月色中臨風而立。


    她心頭微動,慢慢走過去,卻見那人風神秀徹,明俊非常,正是林縉。


    “你來尋二郎三郎他們嗎?”韓國夫人問。


    “不,我是來尋夫人的。”林縉笑了笑,將手中那盞燈遞過去:“送給你。”


    韓國夫人遲疑了一下,卻沒有接,抬起眼簾去看他,道:“送給我?”


    “是,送給你。”林縉見她不接,便輕輕拉過她衣袖,將那挑燈的杆塞到了她手裏:“我見你在那兒駐足良久,想是真的喜歡,收下吧。”


    韓國夫人心緒浮動,接了那盞燈到手裏,又低下頭道:“你把所有謎題都猜出來了?”


    “沒有,”林縉坦誠道:“我隻是在燈市上轉了幾轉,找了盞一樣的買了下來。”


    “丟了的東西,就不必再找了,錯過的花燈,也沒必要再念念不忘,”他看著她,道:“過去的都過去了,還有更好的在前邊等你。”


    韓國夫人心中乍酸乍甜,卻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再抬頭時,眼中已經有了三分淚意。


    “林縉,你是什麽意思?”她道:“你若當我是隻圖風月的輕浮人,那就錯了……”


    林縉道:“縉也並非輕浮之人。”


    他又笑了一笑,卻輕輕道:“夜裏風冷,早些回府去吧。”


    ……


    中秋節過去幾日,喬毓便收到了韓國夫人的來信,信中說起中秋節那晚的時,又向她連連發問:


    林縉這是什麽意思,真的想娶我嗎?


    萬一他隻是嘴上說的好聽,實際上卻跟紀明那個王八蛋一樣怎麽辦?


    林家人會不會覺得我老牛吃嫩草,不合時宜?


    要真是成婚生了孩子,那我的工作怎麽辦?


    喬毓將這封信看了幾遍,臉上笑意越來越深——她會有這樣的疑慮,何嚐不是因為有所心動?


    皇帝進門去,便見她這般神情,不禁失笑道:“遇上什麽喜事了?”


    喬毓略經遲疑,想著林縉曾經是皇帝給女兒選中的女婿,身份畢竟不同,到底還是坦誠道:“是三娘的事。”說完,又將韓國夫人的事講了。


    “林縉確實是個好人選,家世門第,相貌才幹,樣樣都挑不出毛病,不然,我也不會打算叫他尚主,三娘嫁與他,倒也般配。”


    皇帝心胸開闊,並不覺得做不成女婿,林縉就得為天家公主守身,仔細思量之後,頷首道:“這姻緣若真能成,我便為他們賜婚,也免得別人說閑話。”


    喬毓笑道:“三娘心裏邊兒有點擔心,說怕別人覺得她老牛吃嫩草。”


    “這有什麽,差了幾歲而已,”皇帝不以為意:“皇家公主沒二嫁過的都少,養情夫的也不在少數,永嘉還跟外甥有一腿呢,三娘比起她們,夠叫人省心了……”


    他所說的永嘉,便是太上皇的永嘉長公主,早年便已出嫁,後來卻又跟異母姐姐長廣長公主的兒子私通,駙馬綠的頭頂能跑馬,憤而殺死得叫自己姨丈的奸夫,也將這事兒掀了個底朝天。


    皇帝著人厚賜,寬慰駙馬,卻也沒有對永嘉長公主加以苛責。


    畢竟都姓李,別管親近不親近,終究是一家人。


    皇家公主在外受了委屈,那肯定得管,給別人受了委屈,那就道個歉,叫別人忍忍好了。


    對於婆婆而言,兒媳婦再怎麽精明能幹,指定也不如自家的懶閨女瞧著順眼,滿天下都是一樣的道理。


    喬毓想起這事兒,不免有些感歎:“都說這世道對女人不好,那是因為沒見過後世,這會兒公主高高在上,養個情夫都行,再過幾代,都得幫著駙馬納妾養庶子,侍奉公婆。後代有個駙馬跟公主的乳母私通,事情鬧大之後,公主還得去求情,因為這事被文官們盛讚賢淑……”


    皇帝見多了李唐長公主們的剽悍,也致力於將自己心愛的小女兒往剽悍方向培育,聽到此處,禁不住有些懷疑:“皇帝不管嗎?公主們也都能忍?”


    昭和公主的駙馬要是敢鬧出這麽一出來,無須女兒動手,皇帝就能錘爆他的狗頭!


    “皇帝想不想管我不知道,反正是沒管成,公主們能不能忍我也不知道,反正到最後還是得忍,”喬毓禁不住歎口氣,道:“居然有點慶幸,咱們淑質沒生在那時候。”


    皇帝也有點唏噓,想著昭和公主沒看中林縉,又拉著喬大錘,給參詳該找個什麽樣的駙馬才行。


    倆人許久的話,直到臨近午間,白露來催著用膳才停住。


    “中秋過了,咱們也該出發了,”皇帝道:“從冀州到滎陽,相隔不算近,咱們也無需急迫,邊走邊看就是了。”


    魏玄也是這個意思,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到底是不成氣候,還是得有條不紊的進行,施政時也有條理。


    一行人花了七八日功夫,從冀州抵達滎陽,剛一進州府,便令人去勘測土地,清查錢糧賦稅,擺明車馬,就是衝著鄭家去的。


    世家怎麽維係自己高高在上的尊貴?


    還不是建立在瘋狂的盤剝之上。


    這些年來,他們侵占了多少良田,買賣了多少人口,又逃避了多少賦稅?


    樁樁件件,都是經不起查的。


    魏玄來了,喬大錘也來了,對於鄭家而言,就跟有個人提著四十米大刀在自家門口磨一樣,他說就是在這兒曬曬太陽,你敢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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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家人是不敢信的。


    他們要是信了,從前的鄭彥石,不就白死了?


    “怎麽辦?”鄭彥昌麵色沉沉,環視一周,道:“刀都架在我們脖子上了,難道要坐以待斃?”


    幾個族老麵麵相覷,彼此對視一眼,終於道:“家中尚有兩千部曲,或可……”


    鄭彥石咬牙道:“憑借幾千部曲造反,無非是以卵擊石,能頂什麽用?不僅不能成事,還會落人口實!”


    幾個族老聽他這般言說,便知是早有計較:“敢請家主直言。”


    “五姓七望向來同氣連枝,我們所具有的聲望與人脈,並非別家能比,隻消煽動輿論造勢,便能逼得朝廷讓步,”鄭彥昌冷笑道:“聖上得位不正,本就心虛,再與士林對抗,有弊無利,至於魏玄和秦國夫人,根本就是跳梁小醜……”


    幾個族老聽得眼睛一亮,大為讚同,連連點頭附和,氣氛正熱切,卻聽門外仆從傳話,語帶驚慌:“老爺,秦國夫人送了拜帖來!”


    ……


    喬毓在長安,也是進過公候府邸的,但五姓七望的門檻,卻還一次都沒進去過。


    早先萬年的時候,因為科舉之事,她便跟鄭家結了仇,這會兒人到了滎陽,怎麽也該前去拜會才是。


    皇帝與魏玄聽她這麽講,都覺有點頭大,轉念一想,她是去外邊兒惹事,樂得禍水東引,便點頭應了。


    喬毓叫人去投了拜帖,說是午飯前過去拜會,又往街市中去,看個新鮮景兒,瞅著時辰差不多了,便叫人去買了個盒子,擱了幾塊石頭進去,仔細包好,拎著往鄭家去了。


    鄭家因鄭彥石之死,對喬毓是戰略上藐視,戰術上重視,雖然早就嚴陣以待,麵上卻做出不甚在意的樣子。


    喬毓進了門,便見管家等在外邊兒,笑容恭敬,接了禮盒過去,便覺沉甸甸的壓手,假笑道:“夫人實在是太客氣了……”


    “沒事兒,”喬毓擺擺手,笑容比他還要熱情:“也不值幾個錢。”


    說完又道:“鄭彥昌呢?他身上無官無爵,正一品秦國夫人登門,不該前來恭迎嗎?”


    管家臉上笑意一僵,旁邊幾個小輩兒臉色也變了,喬毓渾不在意,撇撇嘴道:“都說你們世家大族看重規矩,謹守禮節,也不過如此啊。”


    管家如何也不能將失禮這個帽子扣在家主頭上,隻得賠笑,想著趕緊把她打發走:“老爺出門去了,這會兒不在府中,不知什麽時候回來……”


    “那我就在這兒等。”喬毓不接他的話,大步走進前廳,一屁股坐下了:“上茶來,要好茶,一年隻收幾兩的那種。”


    管家看著她這架勢,真想問一句“真送過來你喝的出來嗎?”,卻又不敢說出口,隻得叫人沏了好茶來,親自送了過去。


    喬毓其實不懂品茶,但白露和立夏懂,嗅了嗅那茶香氣,便向她點一下頭。


    喬毓喝了口,隻覺得有點苦,又有點甜,還不如麥芽糖好吃,想著喬老夫人喜歡喝茶,便笑誇了句:“這茶還怪香的。”


    管家笑著應了一聲。


    喬毓又道:“能不能給我拿點兒,到時候我帶著走?”


    管家臉上笑嘻嘻,心裏mmp:“家裏邊兒也不多了呢……”


    喬毓笑的更開心了:“別不好意思,我不嫌少。”


    管家:“……”


    他還能怎麽著呢,咬了咬牙,叫人去包了些送來。


    喬毓美滋滋道:“謝謝啊。”


    說完,又向白露道:“你看看是不是真的,人心不古,萬一他們拿假的糊弄我呢。”


    “……”管家臉上的職業假笑都繃不住了,終於忍不住趕客:“我家老爺不在,興許要晚上才能回來,夫人貴人事多,還是先行回府等待,等老爺回來,再登門拜訪。”


    喬毓隻想看看鄭家虛實,也見一見鄭彥昌這個家主,這會兒毛都沒瞅見一根,如何肯走:“沒事兒,我再等等。”


    清風送來桂花的香氣,忽然叫她想起桂花糕來,喬毓上午逛了良久,已然有些餓了,掀了掀茶盞的蓋子,道:“有膳食嗎?隻喝茶有點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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