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喬毓草草梳洗過之後, 便跟在朱虛侯身後, 與他一道返回喬家,人都到門口了,卻又堪堪停住腳步。


    朱虛侯察覺到她的忐忑, 回頭看看她, 笑道:“無妨。他們不會怨你的。”


    喬毓垂頭喪氣道:“可是我會怨我自己啊。”


    朱虛侯笑微微的瞧著她, 道:“要不, 你再回去躲起來,再也不見他們了?”


    “那當然不行, 阿娘和哥哥姐姐們不定擔心成什麽樣子呢。”


    喬毓連連搖頭,鼓起勇氣來, 跟著他進了喬家。


    “世南哥哥,”進去的時候,她才想起另一事,悄悄問:“昨日,你怎麽知道我會躲在那兒呢?”


    喬毓有些悵惘:“我那時候渾渾噩噩,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去哪兒。”


    朱虛侯被她問的微微一怔,旋即又笑了,或許是錯覺,喬毓總覺得他那一瞬的神情異樣的柔和。


    “阿妍小的時候, 膽子就很大,天不怕,地不怕, 隻是怕姐姐。”


    他輕輕道:“有一次,她偷偷下河去玩,被關係不好的人撞見了,說要去跟常山王妃告狀,叫狠狠收拾她。她怕挨打,太陽下山了,都不敢回家,家裏人急壞了,派人去找她,最後,還是我在河邊的樹洞裏找到她的。”


    “她啊,都養成習慣了,隻要是惹了事不敢回家,就找個樹洞藏起來,”朱虛侯語帶笑意,道:“這是個小秘密,隻有我跟她兩個人知道。”


    喬毓聽他一直用“她”來稱呼喬妍,卻沒有說“你”,心裏倒自在了點,又道:“長安這麽大,樹洞那麽多,你怎麽知道我會去哪一個藏著?”


    “因為我們曾經在長安同遊過,”微風吹動了他的發絲,朱虛侯目光柔和,道:“路過那裏的時候,你說:如果以後再闖了禍,我就躲到這兒來,保管誰都找不到。”


    喬毓聽得心頭微動,想要說句什麽,卻已經到了內院,仆婢們見朱虛侯語她一道回來,又驚又喜,忙去向喬老夫人等人通傳。


    女兒失而複得,喬老夫人本就珍愛,再見此次出了這等紕漏,更是心驚膽戰,一晚上都沒怎麽合眼,虧得知道人找到了,又沒什麽大礙,方才勉強安心。


    喬毓低著頭跟朱虛侯進去,剛進院子,便見喬老夫人被常山王妃攙扶著,神情希冀的迎了出來,不知怎麽,竟想起自己剛回家時候的場景來。


    她忽然有些膽怯,手指捏著衣角,連頭都不敢抬。


    “你個孽障!”


    喬老夫人見她這般情狀,既覺惱怒,又生心酸,近前去打了她幾下,又將人抱住了,流著淚道:“沒事兒就好,沒事兒就好……”


    喬毓心中煎熬,摟著母親,歉疚道:“阿娘,對不起,是我錯了。”


    喬老夫人淚如雨下,又恨又愛,又打了她幾下,道:“你個混賬東西,嚇死阿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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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山王妃見母親和小妹如此,也覺眼眶發酸,勉強忍住眼淚,叫二人進屋去說話。


    喬毓一進門,便老老實實的跪下身,哽咽道:“阿娘,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說了那麽多混賬話,惹你傷心,還有姐姐和哥哥們,真的對不起……”


    “我若真是跟你這孽障生氣,早就氣死了,”喬老夫人勉強擦拭了眼淚,又近前去,將她攙扶起身,心疼中帶著擔憂,道:“身上可還難受嗎?沒出別的紕漏吧?”


    喬毓聽的一陣心酸,忍淚道:“好了好了,阿娘不要擔心。”


    “我怎麽能不擔心?”喬老夫人眼淚流的更凶:“前不久那一回,便要了我半條命,要是再來一回……”


    她哽咽起來,難以為繼。


    愧疚便如同海浪,將喬毓淹沒,她再度跪下身,卻被常山王妃先一步攙扶起來。


    “阿娘,”她勸慰母親,道:“小妹是混賬,可她也有她的難處,咱們都體諒點,好不好?”


    常山王妃正色道:“阿娘想打她罵她,也得等忙完正事不是?”


    喬老夫人一想也是這麽回事,忙拉著小女兒到身邊兒去坐下,隱含希冀道:“好孩子,阿娘不說你了——這會兒,你都想起來了嗎?”


    常山王妃目光殷切,一直守在一側的衛國公與昌武郡公,也不覺往前湊了湊。


    喬毓目光往四下裏一看,黯然道:“我什麽都沒想起來。”


    “算了,想不起來便想不起來吧,”喬老夫人心疼她,見狀不忍道:“無論能不能想起來,你都是阿娘的孩子。”


    她摸了摸小女兒的頭,慈愛道:“別怕。”


    對於喬家人而言,無論她能不能憶起往昔,都是自家的女郎,是要被捧在手心兒裏愛護的,故而對於她是否恢複記憶這事兒,雖也在意,卻並不是十分放在心上,但對於皇帝和皇太子等人而言,便不是那麽回事了。


    常山王妃有些憂心,悄悄同衛國公交換一個眼色,都在彼此神情中看出了擔憂。


    喬老夫人卻顧不得這些,順勢將小女兒摟在懷裏,溫柔道:“昨天你跟個倔驢似的,悶頭就往外跑,阿娘看你臉色實在不好,又聽說昨天晚上燒了一宿,現在可好轉了嗎?”


    喬毓跟個乖寶寶似的,趴在母親懷裏,聞言便拉著她的手去摸自己額頭:“都好了,阿娘你摸摸,這會兒都不燙了……”


    “好好好,”喬老夫人心滿意足的笑,又悄悄問她:“這就大好了吧?重新……”


    她不太情願說起那個字,頓了頓,方才道:“徹底活過來了?”


    喬妍笑容鮮活,道:“重獲新生!”


    “好,好啊,”喬老夫人忍不住落下兩滴淚來,這一回卻是因為感動與歡欣,她撫摸著小女兒的臉,由衷道:“你個混賬東西,果然是有福氣的……”


    喬毓嘿嘿的笑,笑完又從母親懷裏爬起來,先後向哥哥姐姐們致歉,做了深刻檢討。


    人都回來了,也再沒有後顧之憂,幾人還能再說她什麽呢,常山王妃擰著她耳朵轉了幾圈兒,歎口氣後,道:“行了,這一頁掀過去了,再有下次,我不饒你。”


    喬毓揉著耳朵,乖乖道:“好。”


    喬老夫人愛女心切,免不得會忽視其他,這會兒才有了心緒向朱虛侯致謝:“這個混賬東西,誰也摸不準她的脈,虧得世南在,這才將人找到……”


    常山王妃與衛國公幾人也是躬身稱謝。


    “喬家與我有恩,阿妍更與我有交,何必說的這樣生分,”朱虛侯微微一笑,道:“阿毓既歸府,我便安心了,府中還有些事,這便告辭了。”


    喬老夫人殷切留他用飯,卻被朱虛侯以近來用藥婉拒了,隻得再三謝過,又叫衛國公送他出去。


    喬毓跟著哥哥一道送他,出了府門之後,由衷道:“世南哥哥,謝謝你。”


    朱虛侯回身看她,伸手去刮了刮她鼻子,莞爾道:“少闖些禍。我走了。”


    喬毓摸著鼻子,目送他遠去,再一扭頭,卻見衛國公正垂眼看著自己,目光帶著淡淡的戲謔。


    喬毓有點不好意思:“大哥,你這麽看我做什麽?”


    衛國公見左右無人,便笑道:“喜歡他嗎?”


    喬毓聽得心頭一跳,隻是她並非扭捏性子,倒不臉紅,想了想,道:“我不知道。”


    她眨巴一下眼,道:“在我心裏,男女之情還沒有發芽,我不太懂這些。”


    衛國公聽得笑了,笑完又揉了揉自家大錘的頭,邊與她往回走,邊道:“那聖上呢?皇太子與秦王、晉王、昭和公主他們呢?你想過要以怎樣的態度來對待他們嗎?”


    喬毓被問住了,撓撓頭,苦惱道:“好麻煩啊。”


    衛國公忍俊不禁:“聖上還在府中,去見見他,把話說開吧。我已經令人送信往萬年去,皇太子與秦王他們應該也快要來了。”


    喬毓有些為難,躊躇一會兒,還是定下心來,往喬老夫人處去說了會兒話,便被人領著,尋皇帝說話去了。


    ……


    高庸正守在門外,見喬毓來了,一時之間,竟拿不準該如何稱呼,頓了頓,還是穩妥的稱了句:“秦國夫人。”


    喬毓這會兒卻顧不上他,看眼緊閉的門扉,道:“聖上在嗎?”


    “在呢,”高庸道:“奴婢這就去通傳。”


    “不必了。”喬毓走到門前台階上,伸手扣了扣門,道:“我是喬毓。我能進去,跟你說說話嗎?”


    約莫過了幾瞬,內室之中傳來皇帝隱約有些疲倦的聲音,他說:“進來吧。”


    喬毓輕輕應了一聲,推門入內。


    皇帝正坐在臨湖的窗邊,或許是因湖水波瀾映襯,他臉色有些黯淡,見了喬毓,露出個有些寡淡的笑:“你來了。”


    喬毓搬了把椅子過去,在他身前落座,兩手交疊在膝上,認真道:“我真的是喬妍嗎?”


    皇帝深深的看著她,道:“真的。”


    喬毓聽得歎口氣,四目相對幾瞬,又正色道:“對不起。”


    皇帝笑了一下,道:“這怎麽說?”


    喬毓有些為難的蹙了下眉,最終卻還是坦然道:“從我的角度來看,喬妍已經死了,作為喬毓的我,是一個全新的生命,我今年十六歲,是喬家的女兒,卻與宮廷無關。但從你的角度來看,妻子死而複活之後,卻記不起丈夫與兒女,忘卻前塵……”


    “對不起。”她注視著麵前這個男人,誠懇道:“感謝你的包容與成全,也感謝你的體諒與退避。”


    皇帝靜靜聽她說完,卻沒有順著這茬去問,而是道:“喜歡蕭世南嗎?”


    喬毓愕然,又搖頭道:“我不知道,男女之情距離現在我的,好像有點遠。”


    她沒有隱瞞自己的心思,坦誠道:“他是那麽好的人,喬妍是心動過的,但也隻是心動。沒有等那絲好感萌芽,成長為愛情,她便在懵懂中出嫁,做了你的妻子。她與你相互扶持,舉案齊眉,度過了彼此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也一起養育了四個孩子,但這其中更多的是合作與陪伴,而不是純粹的情愛。”


    皇帝看著她,神情中浮現出幾分笑意,他頓了一下,似乎有些難以啟齒,卻還是近前幾分,悄悄喚了聲:“阿毓。”


    喬毓道:“怎麽?”


    “再跟我試試看,好嗎?”


    他執起她的手,低聲道:“我不會逼你進宮,也不會用所謂的責任與義務來對你加以鉗製,我想要的,隻是你點一下頭,準允我的接近與關懷。”


    喬毓在他的言語中聽出了三分希望,目光驟然亮了起來:“你從前說的那些,還算話嗎?”


    “算,”皇帝見她如此,不覺笑了,他看著她的眼睛,道:“你想飛,那就去飛吧,想去做什麽,那便去做吧,我都不反對。”


    隻要你別飛的太遠,隻要你還記得回家。


    喬毓有點懵了,看著他,難以置信的確認道:“那,那你也不會娶我了嗎?”


    皇帝道:“如果你不點頭,我就不娶。”


    “為什麽?”他如此寬和縱容,喬毓如何能不感動:“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皇帝對著她看了許久,忽然伸手去揉了揉她的臉,失笑道:“因為你值得我對你這麽好。”


    喬毓還是不適應與人這般親近,下意識就想給他一錘,想了想這是從前的夫君,終於忍下,撥開他手,警惕道:“你好的有點過分了——是不是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


    “你總是喜歡把我往壞處想,”皇帝笑容中多了幾分傷感:“可是阿毓,我真的沒有那麽壞。”


    喬毓還記得當初在宮中時他說的話,禁不住心頭一顫,眼睫垂下,複又抬起。


    “李泓,”她目光裏帶著疑惑,認真道:“你為什麽會喜歡我呢?我這麽凶,還愛惹事,又不通情愛……”


    皇帝忽然笑了,靠回椅背上,閑適道:“原來你也知道,自己又凶又愛惹事。”


    “……”喬毓惱道:“你說不說?不說我走了啊!”


    “說說說,這就說,”皇帝含笑瞧著她,道:“小混賬,我中意你很久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開始走劇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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